1.7.10

向植物學習

有一次,菜園生活館的總監兼農業技術顧問tv先生指著一棵發育不良的豆,徐便說了一個可歌可泣,動人而悲壯的故事。植物開花才會結果,這是成熟成長的不二過程,開花表示植物已達壯年,是其生命周期的高潮,結成果實無非是為這棵能夠長得壯麗耀眼的植物,留個後代繁殖下去。然而,若某造作物,因為土壤、氣氛、人為照顧等因素,無法長到宏偉長到靡爛,故事會如何發展下去呢?

以我們種的豆為例,答案就是:破斧沉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整棵植物根本及足夠成熟之前,便把養份集中起來,結成本來未有資格結成的果實。若作倫理化和敍事化處理,這情景便是王爾德〈快樂王子〉裡把自己寶石眼睛及黃金皮膚都奉獻了的王子,又或者佛典故事裡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塊塊割下,以求大鷹放白鴿一條生路的薩波達王。當然,後者修成正果,而前者難免淡淡哀愁。再賤一點,就是周星馳《國產零零柒》裡挑子彈頭時看咸片,把身體所有血都引導向男重要部位。但簡單來說,生活館的豆就是在未能確證是否「有意識」的情況下,孤注一擲地為自己留後,為世界留種,哪怕結果沒保證。

在這條件下長出的果實,從外觀或美學角度看,未必比超市貨架及街市菜檔的漂亮及優秀;純以生物學或功能的角度看,可能亦不是甚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物理反應;從現今市面泛濫的家庭價值及教條道德的角度看,這棵發育不良的小豆或者更有基右傾向之嫌。

然而,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有機農業的處境裡,這棵小豆難道不是演繹出二千多年前希臘的帝歐尼根所創立的「狗智」(kynicism或小寫cynicism)學派的核心精神麼?不辛的是,所謂狗智,另一個名稱(其實是變種)就是「犬儒」(大寫 Cynicism)。兩者的共通點是玩世不恭目空一切——只是現代犬高高在上,以廉價的尖酸態度,與沒有希望的邪惡腐朽世界,維持乾淨的距離,保持其高貴而安全的位置。

狗智的態度卻剛好相反。狗智者是永恒的冒險者,他孑然一身,不依賴任何既有的權力、利益、建制網絡及價值觀——這種不依賴本就冒犯和挑釁著已經制度化了的荒謬。換言之,他沒有權貴及常識作掩護,他要挑戰的恰好就是權貴及常識;同時他並不假設自己是弱者,即使他沒法一力改變世界,但其掛在臉上的傲慢卻是永遠無法攻陷的防線。狗智者永遠存有希望,這種沒有本錢的「希望」,或許才是意義最嚴格的希望。

植物如是,耕作活動本身如是,正常、理想的生活不也如是嗎?行之「有效」的世界,其實不特別值得留戀:要麼認命認慘認受害,被絕對的絕望囚禁;要麼期望在溫室或妄想絕對操控的環境中,呼風喚雨。發育不良的小豆,貧瘠中橫眉冷看著造作、不友善、財大氣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