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的逆流
排山倒海關於內地人在香港巴士上開枱吃橙、在醫院打邊爐、在街頭小便拉屎等片段,上千人聚集在尖沙咀某名店外示威抗議,再加上本地評論人出書論述香港自治等,情緒一下子成為了許多香港人行事思考的火車頭,身份問題也彷彿成為了香港的焦點。
若然對身份的提問,只是建基於對他人的不滿及憤怒,未免太過單薄。例如許多人都懂得的二十世紀初納粹反猶,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戴卓爾夫人上台後妖魔化黑人單親母親等,以排斥外來者來凝聚某種民粹式的「人民」,操作上都是把社會種種問題歸究於特定的人種或社群。問題不僅是生產動輒得咎的代罪羔羊,更大的問題是倒是這無異於製造集體幻覺,彷彿代罪羔羊一旦被徹底消滅後,社會便會一片光明。亦即是,若香港沒有財大氣粗的自由行,沒有霸佔醫療資源的孕婦,也沒有帶著無限現金來香港炒樓的內地富豪,香港就會是仙境一片的地方嗎?換個問法,三四十年前的香港,就是烏托邦嗎?
或許香港人由六七十年代的艱苦拼搏,進入到八九十年代的歌舞昇平,再到回歸後急轉直下處處要靠內地政策拖捨和接濟,情緒大上大落之間都忘記了思考和反省的重要性和滿足感,幾十年以來也不過是當下感覺的囚徒。
有些論者認為,反對反蝗虫論者都是懦弱無能,無法提出具爭議性的政策主張,無法envision一種必需置身於歷史不穩定而具行動力的框架來協調論述和實踐。這種說法有對也有不對,對者是必需膽思考,而不流於無力的批判以至於批判的批判;但不對的也是,政策主張就是終極的思考嗎?從政策的角度來思考,是否又假設了有一些政策是能夠妥善解決目下的問題?世界或社會有所謂「和諧」或「美滿」的彼岸嗎?是否有甚麼政策是有如神諭般能把香港人帶到應許地?在思考能放諸社會實施的政策的同時,也許同樣需要讓否定性(negativity)的原則保持活力。再進一步說,這裡需要的不是政策(或實踐)與思考之間的對立和二選一,而是如何在不把某種烏托邦物化的前提下,保持兩者的張力。
如果這樣說抽象得令人髮指,近日讀二十世紀日本思想家竹內好的文集,其精神和實踐的結合當能註腳說明說明。他所面對的問題,就是在日本自明治到戰後的大上大落之間,如何定位及實踐主體性。本身是魯迅研究者的竹內好,看著日本發達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及所謂「支那」(China)學日益官僚化、權威化、並從根本看不起其研究對象,而旱地拔蔥式遠離大學建制的中國文學研究會及創辦《中國文學月報》,決心從日本人如何對待它者的角度沉思日本進步的主體性基礎(十多年後他甚至眼見這批判的團體也開始建制化和權威化,而而主動結束之)。而當他與其同代人爭論所謂「獨立」的問題時指出,具備獨立而深厚的文化資源,並對國家需要築就甚麼文化理想有熱情——而非單純及靜態地於法律及政制上獨立於——才是真正獨立的基礎。
竹內好的思想,在整個世界的思想史裡未必是最原創或最傳世,但他卻置身於日本二十世紀上中旬的動蕩裡與歷史同步,沒有不痛不癢也沒有指點江山。在二戰的軍國主義及二戰後美日安保條約等許多當時人都津津樂道或無法不如此的宿命氛圍下,與其志同道合的知識份子逆流思考及參與日本何去何從。期待香港也有這樣的思考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