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06

情獄,或不入流的命運


先說個故事:二十世紀初,一個猶太人和一個波蘭人碰巧面對面坐在火車上。望著猶太人,波蘭人忐忑不安如針氈,情不自禁他終於向猶太人問道:究竟你是怎樣把別人的錢都吸掉直至口袋最後一枚零錢?


猶太人氣定神閒說:簡單,五個茲拉第(波蘭貨幣),我如實相告。波蘭人以為是大特賣,照付無虞。猶太人說:找一條死魚,找個月圓之夜,把魚頭割掉,放入一個半滿的玻璃杯中。波蘭人追問,然後呢?猶太人說:再來五個茲拉第,我便說下去。如是者猶太人一直胡扯,波蘭人一直付鈔。到波蘭人把口袋裡最後一枚零錢都掏出來後,他甚麼都明白了。

越想了解為何在猶太人面前,波蘭人完全無計可施的命運,唯一的方法,不是請猶太人講故般如實相告,而是請猶太親身示範如何把波蘭人玩弄於股掌中。命運是因果交織和無從解釋,那不只是說說算的精密的事,而是形式與內容緊密配合經驗。要感受命運那不可理喻的緊箍,唯有廁身其中,感受命運如何令你動彈不得,感受命運如何拒絕被你掌握。

晚期幾乎專拍女性的波蘭導演奇斯洛夫斯基,與其編劇老拍檔皮西雅維茲,不僅拍了《藍白紅三步曲》和《兩生花》,還還遺下一個「天堂、地獄、煉獄」三部曲的構思(雖據皮氏稱,奇斯洛夫斯基只及完成天堂的二十頁大綱便離世,其餘均由皮氏完成)。「地獄」一曲,即港譯《情獄》,便是關於三個女性的故事。

命運是《情獄》的一條主軸,不僅片中三姊妹各自缺憾的感情生活,都命定地源於她們童年時父親的一宗孌童醜聞,甚至連希臘神話瑪迪亞(Medea)都搬了出來,像藏在黑暗中的一雙眼,看角色如何各自就位。

瑪迪亞的神話是講述她為了協助夫君傑森(Jason)奪得權位,不惜殺害自己的親人,後來傑森竟貪得無厭而要娶公主嘉麗絲(Glauce)。瑪因為極端的失意和挫敗,把她與傑森所生的孩子親手殺掉。有如此經典的神話作背景,電影的人物都似被鐵釘鎖定在其各自的悲劇角色之中,永不超生。

電影中三姊妹最小的Anne,戀上了索邦大學的已婚有家室的教授Frederic。在一課上,Frederic便嘗試區分命運與偶然的意義高下。他說,命運的層次顯然較高。雖然兩者都是無法解釋,唯命運是由上帝主宰的,偶然則只是純粹的存在純粹發生。或許他是對的,但放回《情獄》中那密不透風、邏輯森嚴的故事和角色結構設定,三姊妹經歷,似乎與「命運」(即使按Frederic自己的定義)還有點距離。

奇斯洛夫斯基曾在其訪談集中談過波蘭的民族性:「當波蘭人面臨外侮威脅與被擊敗之後,全國立刻會團結起來,他們會在逆境與苦難中團結,可是一旦碰到達成協議的機會,他們卻永不懂得把握」。要達到「命運」的高度,並非需要一雙靈巧而精密的手把元素情節人物因果都縫得渾然天成,而是親歷身在其中的茫無頭緒,還有際遇的徹底無序。奇氏在波蘭大時代的希望過幻滅過出走過,令他對如何演繹「命運」的不可解有獨到的掌握。他或會把這種獨特的敏感歸功於波蘭的民族性——這當然有考證——,但這確已成了後來者的彼岸。

(本文好似在八月廿三日星期三會刊在日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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