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我們農場所在的村子,村口循例有間士多,旁邊樹頭循例坐著幾個加上來幾百歲的老人兒。出出入入與她們早晨、食左飯未、開工啦之類,就是最低度的友善。小休午餐收工時,我們都會在士多買飲品解渴。起初,在我們離開之後,她們都會悄悄把鋁罐撿回。事實上,村口對面的垃圾站是她們流連的地方,大型的家俱建築廢料會翻,家居垃圾廚餘等她們也不放過。三番四次給我們見到阿婆檢過了期的餅乾吃;紙皮木板鐵料甚麼的,總有收獲。看多了,我們便主動把罐子踏扁送她們,並會把家中的罐都收集起交給她們,有時順手加一包特地買的餅乾。
檢罐子最多的一位阿婆,有次拿著一袋鋁罐走過以鄉音長篇大論,幾經重覆才溝通得到:她原來是我們農田旁的一大塊丟荒良久的農地的地主,想把那塊地也租給我們云云。拾荒和地主之間彷彿差天共地,一時間難免有點錯咢不及回應。貧與富之間在這士多場景的差距,其實不下於德哲本雅明筆下的與拱廊時代格格不入的flaneur。
陳雲曾經撰文寫鄉村生活,大意是舊時物質當然不如今天豐裕,但鄉村自有其物質的使用/循環系統。綿織的衣物補完再補,阿哥穿完細佬著,細佬著完阿哥的兒子著。破得不堪再補時,便索性丟在田裡,反正都是可分解的有機物。吃剩的飯菜便給貓狗吃,飼養走地雞既食其肉,又可讓其生蛋,還可由其吃虫。幾本上任何事物都有第二、三、四生命,任何事物都是多功能的。在石油化工副產品塑膠制品還未全入侵前,鄉村根本無所謂垃圾,即無所謂要丟到垃圾筒之物。這與流行的「環保」意識無關,種出來的作物賣不光就加工保存,物質在一種形式已窮盡功能不緊要,別的場景另一形式總又是新一天。
就如化肥,即化學合成的肥料,在人類耕種史上出現還不到三百年。今天據說是潮流、自製堆肥拒絕農藥重視社區經濟的有機耕種和永續農法,其實也不過追本溯源。今天我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垃圾就是「舊了」、「沒有利用價值」、「用完了」;垃圾的出現,對農村來說卻曾經吊詭地是多麼新鮮的現象。田裡為甚麼沒垃圾?未有化學除草劑的日子,大自然不斷生產所謂雜草,每星期以上百斤計,垃圾筒太小,垃坂站又太遠,把雜草歸還田間,省力又對其他作物有肥效。垃圾不過是促進消費的概念發明。
後來難免會想,拾荒大概不會是出於生活艱難。更有可能的是,辛勤一輩子的阿婆們,望著一桌子的鋁罐,以及塞滿垃圾站的一干事物,她們根本就不明白,甚或不願接受:為甚麼事物的「廢點」會是如此的低?檢罐子、伸手探進垃圾站的一剎,說不定就是一條時光隧道,將她們連接回其熟悉的低度物質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