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歌
先抄一段書:
「原以為合和中心僅二十多年樓齡,要在灣仔找說得出它前世今生的老街坊,大概不會特別難。一找之下,首先是在灣仔長時間居住的街坊已買少見少。到皇后大道東走一轉,不會發現太多舊店。其次,碰過好幾位在區內都有幾十年的街坊,他們都能在回憶中找回好一些舊時舊區的片段,作為活潑而具生命力的敘述的材料,但一到了近十多二十年的情況,不少人都張開口後只剩下一片空洞。
這對筆者來說是很需要解釋的現象:是否舊區的生活,相對於現在高度流動高度單子化的生活方式,更能把我們的經驗組合成一個有意義能與人分享的故事?這想法從未出現猶自可,一旦有了這想法,筆者便不禁要進一步想:現在關於重建的說法中,總有些對懷舊的批評,說社會是要進步的,抱殘守舊只會阻著地球轉。但問題會否需要退後一步,或扭轉過來問:舊的東西不是忽然被發現出來然後被甘之如飴。真正進步的提法,可能是究竟是甚麼樣的城市發展從一開始便隔絕我們對我們一直走過來的生活的聯系?是怎的城市發展從一開始便禁止我們習得一種有別於現在高速發展的生活觸覺或能力,以至令我們今天反對高速而冷酷的城市發展時,竟似一班虛空離地的懷舊者?」
這兩段看來認真得有點笨掘的東西,是一本即將出版但大概沒多少人有機會讀到的書裡的其中兩段。書將如何發行我不清楚也沒甚麼閒情關心,但書裡有熊一豆和柏齊等勁人的文章,才是真正令人痛惜的事。這些事情難以控制,故也只好說不著邊際的話。
因為要寫文要做功課,與幾位作者曾經一起拜訪鄭寶鴻先生。他是一位著述很多,也在上環開郵票店的認真長者。甚麼叫威,就是有一個人,只懂答你超過一百年前的歷史問題,時間地點人物前因後果他都可以手起刀落一鎚定音。一百年內或至少戰後發生的事,他會告訴你「那太新太近期了,我不懂」。這叫做威。
鄭生的過人能力當然係威,但若這種情況是一整代人都共通的,那又是發生甚麼事?二三十年作為分水嶺,二三十年前記得鉅細無遺,近二三十年的事便形同失憶或至少是失語。香港的歷史有多少年,那是看你站在甚麼理論或政治立場作判斷,愛國的他不會認同一百六十多年前英國人在水坑口登陸香港的歷史才開始,學董啓章話齋,那是在後院掘到恐龍骨也要爭說是其後裔的人。香港的歷史?清朝不夠便明朝吧,那是為了抗拒鄭成功還是怎樣要向內陸進行大規模的exodus,明朝也不夠便甚麼唐朝或元朝吧。殖民者,當然便是由漁村變成國際都會。但無論如何,香港的變化或說發展,我敢說,還是未有所謂繼承這回事發生過,一種穩定的社會形態還是未曾出現,當然你說不會出現或絕不出現我也難以辯駁。
但結論將會是,重覆的社會結構或生活方式未及出現,「改變」便坐著宿命的列車趕到。換言之,我們沒有第一次發生是悲劇第二次會變成的歌仔唱。我們的悲歌每每唱完一首,下首的前奏便已響徹雲霄。以前大把理由可以用來抵賴搪塞:超,殖民地唔通比你與土地血濃於水物我兩茫麼。人家把你的主體性從歷史的土壤拔起然後懸置半空,任由市場物慾病毒煙花自由行和公開考試帶動;即使市場並不完美,但市場又絕對可以幾倍的優惠,回贈給你,學陳生話齋。但十年過去了,浪奔浪流今夕何夕了?我們是甚麼這問題沒人再問了。直至我們那一代,所謂身份問題還是一個有相當張力的問題。聽過一個記者說,他最近問一班小學生,你是甚麼人?他們以一種為藍天打氣的天真無邪語氣大喊:中國人!他們如此自居我當然不會異議,但這樣告訴他們,卻不把「要自認為中國人」的問題意識都一告訴小朋友的老師或其他人,你們晚上睡得安穩嗎?把一個有著百多年恩怨情仇複雜詭異的歷史背境的問題意識,三兩道手腳便削剩一個有如一加一等如二的常識問題,心虛的感覺是怎樣你知道嗎?
我們都給懸置了在半空的意思,是當我們這種看來無事忙的人還在擔驚受怕,怕對香港的看法會由一對英式的眼鏡置換成了一副中式的時候,我們突然被告知,還戴眼鏡?睇咁遠幹嗎?睇地下有冇人跌左錢或中左的六合彩係咪要戴眼鏡?
無話可說。只想講多幾句,這裡所談的記得和唔記得,並不是也不可能訴諸天生的記憶力。當同一個舖位可以三年轉四次手,賣完絲袜就賣一百蚊四本的紅樓夢和聊齋,然後就賣煎釀三寶,今天就是18蚊一隻的dvd時,地方的性質除了形式還有內容可記憶嗎?我小時候家住官塘,一落樓下就車水馬龍,又街市又馬會又機舖又金興,街還是可以留連的。升中學後搬到九龍灣地鐵上蓋的私人屋苑,那裡四邊給幾個公共屋村和工廠大廈包圍,有大商場,但也是附近工作和居住的人的交通和流連的骨節位。後來再搬到將軍澳一個隔涉的所謂豪宅,一梯才四伙,純住宅功能不要說士多連七仔都沒有。只有木門沒有鐵閘樓價貴得超現實但我連對面住的人姓甚麼都唔知,成個屋苑都是保安但我見到就想鬧。若人人都把自己搬家的路線寫出來或在一幅大地圖上標示出來,我那一條路線不會是有甚麼特別的,這是物質條件向上升的路徑也是經政府行為中介過的地理發展。過程中我們學慣了對地方不需有感覺,但現在我們還未知道,我們同時在付出代價,沉重的代價。
(我不知道這和近月的討論可以構成怎樣的關係,或如何對話,這也是問題的一部份吧我估。近來在讀陳光興的《去帝國》裡面有「去殖民」、「去冷戰」、「去帝國」幾章,又是否焦慮得太直接?)
1 comment:
來過完全無關的意見。
新春大吉, 搵多D!!!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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