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11

由呃錢帝國到美孚居民抗爭——變與不變的辯證


齊澤克09年出版的《first as tragedy, then as farce》裡寫到,資本主義發源於歐洲,一般的說法是與民主政制為孖生仔。然而,歴史發展總是是飄忽而吊詭的﹐到了二十世紀後期,新加坡和社會主義祖國 的資本主義開始發力。鄧小平也說新加坡模式將是中國的典範云云之後,資本主義與民主政制的天生鏈結正式宣告無效。

這裡的歴史問題是,到底是歐洲式的經驗(即民主與資本主義共同發展),還是亞洲價值的資本主義(即威權主義加資本主義),才是今天對時代的回應?亞 洲模式到底是歐洲模式的例外、異數、不良變種;還是歸根究底,亞洲模式其實克服了歐洲模式因為民主政制的(相對)無效率,換言之,是歐洲模式的合理演化?

當時讀著,只覺有如星爺所講:「明就唔係幾明,但就好似幾有橋」。但除了作為一個論點,這說法對於看待具體社會政治問題,有沒甚麼意義?這才是更有挑戰性的問題。

時值電影節,入場觀看Charles Ferguson的《Inside Job》(港譯《呃錢帝國》)。電影的資訊翔實地解釋了次按風暴的政策根源,各種衍生工具的原理,各大投資銀行的管理層不負責任及荒唐行事手法及決定,與評級機構的關係,大量頂級學附掛著學術權威而實為歴任總統幕僚,發表著各種不負責任論述,諸如此類,當然眼界大開。

年薪過億的評級機構管理層,明知大有問題的投資衍生工具評為「三條A」,還說「this is just an opinion」;頭頂學術桂冠的名牌學者,光天化日下眼睜睜隱瞞掩飾否認自己的責任,為十多萬美元的報酬撰寫鱔稿權威報告;投資銀行管理層把世界經濟搞 得寸草不生,還可以大刺刺的會億億聲的年終花紅;美國政府不僅花幾千億救市,還想方設法禁止受害者追究責任。有專做華爾街顧客的性工作者,毫不驚訝的指出 許多客人是「開公數」的來幫襯;也有專做華爾街個案的心理專家,氣定神閒的解釋酗酒、吸毒、嫖妓——然後翌日繼續上班,在華爾街根本不是新聞。當然匈牙利 思想家Karl Polanyi幾十年前就已提出資本主義的本質是壟斷和反市場,但《Inside Job》不就是以已經織進了我們全球化的金融經濟操作,為Polanyi的提法下了當代難以否定的註腳嗎?

散場後,卻隱隱然有點怪異的感覺:明明是令到千多萬人失業、美國政府大拿拿掏七千億出來救市、波及全世界(最低限度美國經濟衰退,大量出口到美國的 內地工廠叫苦連天)的金融危機,我們卻像只進了大觀園又或奇珍動物園般,不斷給排山倒海的訝異所迫近?可能出於筆者經驗的限制:即從未有資源涉足這種扭轉 六壬的金融衍生工具市場。但像筆者的人,又何嘗是少數呢?別說投資,若按聯合國「if the world is a village of 100」的數據,以有否銀行戶口作準則h的話,能在任何銀行有個帳戶的人,已比全地球百份之三十五的人口富有。即便如此,電影看畢就像知道多了火星上有種從前未為人知的生物,感覺就像——咁都有既——然後就散場和同行友人繼續聊天或吃飯或回家睡覺。但明明這有如我們身體的血液流動般內在的維度呀:我不知道,不代表它不存在,但為何一旦我知道了,它竟然已變成了某種身外的知識客體?

當然這裡要討論的並不是導演處理這主題的手法。想說的倒是,當我們還以為,新加坡李光耀模式、或大國崛起的社會主義中國,污染(或演化)著歐洲兩三百年以 來「資本主義—民主政制」的優良品種時,原來即使是歐美的資本主義,亦與任何意義下的理想「民主政制」早已脫鈎。就像卡通片裡被猛獸追趕的兔子一樣,明明 已經走出了懸崖,只是未發現自己已經踏著空氣。當以為變化只是最新近的現像,才發現根基從來都未稱得上穩固。

香港的經驗又可以如何與齊澤克的提法對話呢?當然就是近日的美孚新村居民抗爭。 政府與發展商的賣地協議完全不透明,私人屋苑的管理處可以擅自把屋苑居民一直付費維修管理的私家路賣給發展商,發展商明知有村民反對卻鬼鬼崇崇的深夜開 工,警察則如常的教工人挿水扮被襲擊,以至居民要搭帳蓬睡車底的抗爭。還以為是聽得快要正義感疲勞的內地城管或拆遷事件,誰不知事情乃是發生於傳說香港中 產階級搖籃的美孚新村,而抗爭的主體甚至包括斬叉燒回家已要捱埋怨的家庭主婦和退休人士。抗爭意識的出現也不懂先探測政治形式是抑迫性的威權主義,還是據 說比較自由的民主政制,黃俊邦說得好:「所謂的『激進』,是如何培養出來的呢?不會是黃毓民、長毛教的,而是與政府、發展商接觸、抗爭後得來的」。

也就是說,甚麼傳統歐美發達國家、發展中國家、以至香港和新加坡之類受到前殖民地的「好處」而今發展成不倫不類的資本主義城市都好,共通點都是黑箱、封閉、壟斷的政商關係。歴史時期和地理位置的分別,似乎都只是稻草人。

英國左派史家Eric Hobsbawm零九年在英國衛報發表的文章,〈Socialism has failed. Now capitalism is bankrupt. So what comes next?〉,難道不是已經把真正的問題完整的指出了嗎?雖然歴史地說絕對是有大量內容可以反覆論辯,惟若仍然糾纏於究竟甚麼形式的政治組織方式才最適合資本主義,卻可能從根本便有問錯問題之嫌:若資本主義的內核就是黑箱壟斷和封閉,幹嗎還花心機大費周章為其設計一套稱身完美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