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09

被打腫臉的胖子


國慶將至,慶祝活動排隊出場唯恐後人。又煙花又地毯的喧鬧聲中,網上近來流傳著一個攝影比賽作品徵集的呼籲,參賽的要求很簡單,「在你認為需要伸出中指的任何狀態下,拍攝自己的中指和其所指背景……參賽資格:中指健全者,不分左右。 」。原帖附了參考圖片,一張黑白粗微粒的自拍照,向前遞直了的左出手舉出中指,背景是失了焦的天安門城樓,這個比賽的名稱,叫「10.1 中指」。


大學時放暑假東施效顰與同學闖蕩中國,在新彊某個荒漠中停車吃飯,館子叫作「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當時邊吃邊笑店主苦心寶號真摰,誰知原來草根的大智慧,已對時局預早準備好一記耳光:凡有生命的都有缺憾都要改進,只有死去的東西才能完整,如果不是完美。

只得一次的甲子壽辰,應當斛籌交錯歌舞昇平,或是思考有甚麼仍要直舉中指的事情,當然由讀者自行判斷。但活動的主辦者艾未未,本身便當代中國這片矛盾風景的一部份。

草泥馬近年紅得火熱朝天,網上也曾流傳過一組照片,照片中張飛一樣滿臉鬍子的大胖漢,一絲不掛大字形跳起,卻手持草泥馬公仔遮掩犯禁部位,大鬍子便是艾未未。這膽大包天的老頑童更曾經以勞苦大眾為參照,在紫禁城外解開襯衣挺出飽滿肚腩拍照留念,胸口烙有給太陽曬成的「FUCK」字樣。

不時聽朋友說當代中國藝術大而浮誇,在國際市場價格持續高企,與只想把異國情調帶回家掛在牆上的國際收藏家忘情深戈。耐心的讀者google一下,不難發現老頑童已是紅得透頂,奧運場館「鳥巢」出自他手筆,其老爹更是殿堂級詩人艾青。德國批評家本雅明思考20世紀的納粹統治時,早提出了「政治美學化」及「美學政治化」這對概念。艾未未唯恐天下不亂的多彩多姿,是取巧嘩眾還是進步創作,便不僅是對老頑童其人的判斷,亦是如何理解當代中國「和諧」及「反叛」的大問題。

早前香港記者到四川採訪維權律師譚作人審訊,被疑似公安大肆搜查及阻延採訪,本地媒體熱報。但不要忘記,同日還發生不是打腫臉充胖子,而是有個胖子被打腫臉——那就是本想出庭作供支持譚作人的艾未未。


p.s. 星期日明報改版,此為阿野最後一期「留得青山在」

17.8.09

預言(早到了,不然就遲)

彭浩翔幾年前的作品《av》,是記憶中少有以大學生為主體的電影。故事說幾個大學生裝模作樣的寫了個賣魚旦的計劃書,卻把騙回來的資金從日本請來了結合了天使臉孔及魔鬼身栽的av女優,拍電影為名(一人)一夜雲雨為實。欲望的滿足,就如布紐爾《資產階級的審慎魅力》中主角們永遠吃不到那頓完美的晚餐般,總差一點點而未能發生。即便發生了,四位主角都以為是個人獨享的激情浪漫,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廂情願。過程中累積的困難及挫敗越多,與現實的相遇和糾纏越深,原來淫穢不堪的狂想,卻一點一滴的披上某種神聖崇高的「理想」的外衣。

一如《伊莎貝拉》之前的所有作品,彭氏的拉手好戲是令觀眾喪失現實感,無論是《買兇拍人》的現實虛構的對立,《大丈夫》的黑色英雄片類型,《公主伏仇記》裡以(虛構的)記憶干預現實等,無一不是立心不良地掘空原來對不同事物的(偽)穩定假設。《av》不僅冷嘲熱諷戲裡理想青年的自以為是,更旁及彭浩翔自己身為電影工作者的虛榮,如果這種,更膽大包天的把近四十年前的「保釣運動」這幾乎定義了甚麼是「理想」的社會運動都捲入這潭混水。甚麼是理想甚麼是淫穢,甚麼東西敗絮其中甚麼東西禾乾蓋珍珠,你還敢拍心口說知道嗎?


澟烈現實2.0

一直以來,「理想」與「現實」的對立都彷彿是校園裡無定向幽靈般的咀咒,每位新生year2加上準畢業生,都會辰時戌時遇到某些爭扎,「理想」和「現實」突然幻化成兩把會發話的聲音。據說挑「現實」的日後便白金升降機呼風喚雨,代價是是心有寂寂然;而選「理想」的便是真理在胸熱血激情,代價是兩袖清風偶爾向白手帕吐兩滴血。亦據說,選「理想」的雖佔道德高地但人數士氣節節敗退,然而對挑「現實」者的批評卻是橫掃千軍,可以當聽不見卻無辦法辯駁:讀大學並非為了畢業後當社會的鏍絲釘,哪怕機器的轉數比內地城市化的束度還高,讀大學並不是為了花納稅人的錢替自己累積資本日後供資本家剝削,雖然學生個人資本累積多了,畢業後即使給剝削或許也有多兩滴滴回自己口袋。

當然這只是對電影的其中一種閱讀,無風起浪重提彭氏舊片,難道不是說明了更凜烈的現實,已超越了上文的樸素對立了嗎?「理想」本身並非不證自明,如果荒唐淫穢的動機可以提煉出真理,對所謂的「理想」,對已幻滅玩世不恭的現代犬儒派,為甚麼就不能總是存在著某些根本的浪漫自滿的幻覺嗎?如果進大學代表填鴨式教育的終點,探索及可能性的開瑞,對大學生的咀咒轉眼又已掩至,選擇做個只想平步青雲升官發財的大學生固然太狹隘,希望追尋理想貢獻社會改變社會不公也會遭無情嘲諷。大學竟是甚麼地方,被假定了甚麼功能?大學生又處於生命的甚麼階段,希望和咀咒的重疊是惡作劇嗎?中間又發生了甚麼事,釀成這些惡作劇?


劫騎希望的愛情咀咒

試想像一個情況,也許是不少新同學不敢明言卻難免心底渴望的情況:自己孑然一身的闖進大學,書院迎新營遇到大量男男女女不同學系不同經驗不同興趣的新朋友,不同類型不同程度的朋友的可能性把你沖得頭昏腦漲。遇到投緣的異性朋友,經歷一段激情而含糊的關係,這是一種階段。這個時候,戀愛、幸福等關鍵詞可能只是尚未成形的狂想內容,說不上清楚,可能還加點猶豫。階段的徹底對立面是甚麼呢?不是關係被確認初期的熱戀,也不是若不幸開始生厭時的互相攻擊和怨恨等等,而是當關係已經結束/失去/徹底收在回憶中的時候,才會有個事後的觀點重構曾經擁有甚麼,又失去了甚麼。當「如果我當初知道我那時是多麼幸福…」時,愛情這碼事,便算由第一階段,正式過轉化到其對立的階段。箇中涉及的,就是由萬事俱備但還矇然不知(not-yet),過渡到事情的確很美好,但我與這美好之間已有段跨越不了的深淵(always-already)。

「not-yet 」及「always-already」,雖然時間順序上總是先有前者才有後者,但從兩者的過渡和對立來看,兩者的關係難道不就豐富得多嗎?以斯落文尼亞思想家齊澤克(zizek)的話,這就是「可能性既少於,亦多於其概念所暗示的東西」。最終的實現,所容納的所經歷的,當然比源頭的任何一種可能為多;但最終的實現之所以會出現,同時也仰賴於把源頭的絕大部份可能性,及這些可能性有機會實現出來的面貌統統棄置。


穿越,你敢嗎?

換言之,如果以「發展」之類單向而線性的流行用語理解戀愛這兩個徹底異質的階段,便大大削弱了戀愛關係豐富的意涵。這種單向和線性關係的假設,不啻是「not-yet」及「always-already」之間的惡意短路(short circuit),說不定還是某種混合了defeatism及犬儒主義的態度的根本基礎:即任何有出路的戀愛關係也是不可能的,任何戀愛關係都應被咀咒。熱戀嗎?看你能熱多久,七年過了吧,十四年看你能否捱下去…

以同樣的視角看待文首那對「理想」及「現實」的雙掘頭路,難道不就是那微弱的一線生機嗎?由初上大學的一片生機一片可能性,無論到最後變成怎麼面貌,之間並無任何命定及必然性。相反,對大學生介入社會改變社會的質疑或咀咒,除了是不可否證(unfalsifiable)的詭計,無疑監禁本應無限可能性的新同學的想像力及行動力。類似的質疑及咀咒,與其說其疑似會現的終極情況是實至名歸的大災難,倒不如說其透過那總是未出現的可怕意像操弄恐懼心理。

齊澤克說過一個笑話:某小鎮晚上實施宵禁,士兵可槍殺任何晚上十時後還在街上行走的居民。話說某站崗晚上由士兵甲士兵乙看守,大明晚上九時五十五路過站崗。士兵甲二話不說便把開槍把大明轟掉了,士兵乙聞槍大驚,問還未夠鐘為甚麼開槍?士兵甲悠悠地說我:大明嘛,我們很熟的,我知他的家在哪。從這裡走,三十分鐘還未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