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0.11

論清醒

有一首廣為傳頌的詩歌,內容說某人在納粹黨來抓共產黨時,他沒吭聲,因為他不是共產黨;後來納粹來抓猶太人時,他也沒吭聲,因為他也不是猶太人。接著是工會成員和天主教徒,他也可獨善其身,但到自已被納粹臨門時,能幫忙的人都已被抓清了。

詩歌出自曾支持希特拉上台的德國牧師尼默勒,肅剎的情景毋寧是發人深省的慚悔:並非對納粹暴行無知,只是既然事不關己也就樂得雙手乾淨。以精神分析的述語來理解,這就是所謂「戀物式否認」的「我明白…但…」。 

與朋友談論可持續農業及社區經濟等話題,即使價值觀近似的朋友也會不無疑問,你逃得出現代生活的魔掌嗎?你不用電嗎?你不上網嗎?海底光纖電纜你能自己鋪嗎?難道你能繞過電力公司自己到澳洲挖煤回家燒嗎?以至眼下響應佔領華爾街的佔領中環行動,也同樣招來非議:不過是在李少光及匯豐格外開恩的空間下體驗生活罷 ,自己派對也算是推翻資本主義?脫離組織無產階級,小資產階級的空想浪漫,隨時比開宗明義的右翼更為反動云云。 

一夜變天當然難以想像,但這類問題的基本邏輯是,社會無疑千瘡百孔,若最後打不了大佬,不如由一開始便不幹。「我明白你很有理想,也全力以付,但…」,尼默勒批評的欲望機制在此暗暗發功。 有「環保諾貝爾奬」之稱的「Goldman Environmental Prize」,今年頒了給德國的斯拉達克女士。切爾諾貝爾核廠意外後,她體會到人類的未來不能依賴核電。舉辦了全國的倡議運動後,她和其合作社成員購入部份德國電網的使用權,開始採購及供應可再生能生。二十多年下來,她們已為十二萬戶德國人提電。自從日本福島事故,德國政府決定全面停用核能,情況更是簡單四個字:供不應求——2015年要為上百萬戶提供可再生能源。是否美好得幾乎難以置信? 

讓我們不要臉的扯遠一點。阿圖塞經典的意識型態國家機器的比喻:若你走在街上,突然有聲音從你身後說「前面果個人停一停」。別說你實際上停下來轉身的一刻,只要你稍為猶豫是否警察在截停你的一剎,你已成為了國家的客體。因為即你你萬般不願意,即使你是個無政府主義傾向者,此情此景中警察的聲音已不是一把來自個人的聲音,而是國家憲法透過執法者的口在召喚守法的國民。換句話說,不願你是否願意,你都是埋位了——與「戀物式否認」是否有點遠房視親戚的熟口熟面? 

就意識型態理論而言,法國的阿圖塞其意識型態國家機器的理論,不錯是突破了把意識型態視為一套思想和教義的簡化看法(如拿破倫認為意識型態乃是「藏污納垢的形而上陰雲」),正式把國家的建制及物質條件等寫進意識型態的定義裡。後來的理論發展卻認為這種唯物質建制的看法失諸機械,抹殺了人的能動性之餘亦將意識型態定義得太橫掃千軍滴水不漏。故後來的理論發展(有趣的是阿圖塞的理論深受其法國鄉里拉崗的影響,而反駁他的如齊澤克,同樣由拉崗處取後理論資源)在不忽略物質條件下,更強調意識型態召喚的錯位和犬儒內核,而這就奠下了反抗及判斷的空間。 

舉例而言,貨幣就是最典型的意識型態運作。我們之所以能若無其視地行駛貨幣,甚至醉生夢死的追求之,不過是出於每張鈔票都印有某某銀行承諾對兌現該張紙幣的保證。若細心想,即使是硬幣,其金屬成份也不可能超越硬幣的面值,紙幣就更不用說了。換言之,貨幣的所謂「價值」,與其是因為已明明白白的印在資幣上,倒不是說是在我們日復日的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過程中不斷被確立和重申。也就是說,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交易本身就替你信了。只是箇中關鍵的理論跳躍,就是區別了「交易者的相信」和「交易作為相信」,給人的主觀判斷和決定留下差點使埋沒的空間。

其實同樣是被警察截停,若阿圖塞式主體的回應是不情願的「何必偏偏選中我…」,齊澤克式的回應則成了「吓,你不是叫我罷…」。 理論發展了,舊理論被更新了,因此認為所有人的想法都應隨之改變,無疑是不切實際的;然而,建基於物質條件、客觀社會現象的理論軌跡,倒是反思流行的直覺和常識的重要資源。所以如果耕種有太田園風光太有隱世之嫌,能源也可以潔淨也可以合作社卻無疑地說明了世界畢竟還充滿意外(驚喜)。世界看似穩定一切被控制得滴水不漏風紋不動,但問題難道不是如何才能狠狠逆轉「我明白…但…」的心理機制?要多少剩餘、溢出、例外才足以令人相信轉變的可能性?

21.10.11

政治喪屍考

後知後覺,兩個月前有網台節目主持,以「喪屍論」解釋人民力量狙擊民主黨。主持認為,當大家都以為喪屍(建制派)遠在外邊,其實一同困在商場裡的所謂同路人(民主派)已屍變,喪屍化了。筆者無意評論人民力量狙擊民主黨是否正確合理切中時弊,政治論述及分析留給時事評論員或學者。 

幾年前還是泛民陣營裡的社民連,與公民黨決裂,再內部分裂成為社民連和人民力量,再到近日黃毓民發炮政擊八十後——其火力彷似沒有因為不斷分裂而下降。這難道不正是喪恐佈之處嗎?見諸銀幕上的喪屍形象,也就是你用槍把他的腦袋轟掉,他的雙手還可以叉你的頸;你把他的腦袋砍下來,在地上的那張腐爛的嘴還是可以繼續咬你。喪屍是已死去,但仍然會動的「人」——你就是無法殺死一個已死去的物體,夠恐怖吧。 

喪屍其實是位於兩種死亡之間的所謂活死人walking dead。死亡也者,有物理的死亡、生物的死亡:心臟停頓,甚至是給炸彈炸個粉身碎骨,一種死亡也。另一種死亡是象徵性的死亡:例如經典的希臘悲劇的伊底柏斯王,他獲悉自己弒父娶母後,面對命運無情的作弄連死也贖不了罪,只好把自已雙眼挖掉流放科隆納斯,承擔痛苦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 

到底哪裡來的力量,令喪屍這副肉體,死去了仍能活動呢?以《猛鬼街》的Freddy或《活死人之夜》的喪屍為例,前者是橫死於子孩家長手上,後者的源頭是美軍錯誤開發的化學毒藥的犧牲品。也就是,塵世的恩怨瓜葛未了。民主黨以所謂「改良方案」支持特首政改方案已差不多一年半,乘著將臨的區議會選舉,若說有仇未報心願未了,誰又比得上打正旗號狙擊民主黨的人民力量呢? 

哲人曾說,真理往往以虛構的形式出現。又或者,真理的透露往往由於錯誤的原因——所謂說溜了嘴。節目主持的確點中了核心,喪屍的比喻無疑是切題的,只是與其把喪屍當成要一槍打個稀巴爛的對象,不如認真一點思考,到底誰更有成為喪屍的條件。說到底,喪屍片的陳腔,難道不就是主角變了喪屍而不自知嗎?

14.10.11

蠃得不情願,或討債的邀請

杜琪峰新作裡《奪命金》的秘密,收藏在盧海鵬所飾演的鍾原裡。當警察、小混混和銀行職員等主角都在為生活奔波,不斷為各種際遇和意外付出代價,為糊口而測試自己的道德底線,只有鍾原氣定神閒,幾千萬現金壓在自己銀行戶口。

 銀行經理向他推銷新發行的基金,鍾原反問她自己上網買賣手續費不是更抵嗎?有基金經理看管,股票就不會跌嗎?股災是所有人的末日,但對他卻是發財的大好時機——高利貸平日都只是十五厘,人人撲水時就漲到二十。他未必懂英文,也不必沾手各種新奇刺激的投資工具,沒有身光頸靚裝一表人材,更不用iphone、ipad等架生強調自已秒秒鐘幾十萬上落。一叠咭片兩個電話就保證財源滾滾了。

角色設定並不討好的鍾原卻無礙他擔任了「理性」的角色,甚至是最把握事物本質、不受浪奔浪流五花百門的新事物所滋擾的理性。事實上,要不是純然的暴力入侵,他那心水清不變應萬變簡直才是時代的大蠃家。 電影似乎嘗試處理當代人可悲的生活狀態,在當今時代如何徒勞如何控制不了自己的命運。結局裡,股票市場的波動挽救了警察的新居、小混混的冒失和笨拙反而錯有錯著、銀行經理則更是避過警察和銀行「偷雞」袋走五百萬——新一代即使倖存,都只靠運氣和偶然,成功與能力正式宣佈脫勾。

新和舊,潮流和落後的關係總是矛盾而吊詭。當幾位壯年的主角最後都全身而退並天降橫財,代表老一輩的鍾原卻是枉死停車場。彷彿後者要淡出而讓位予沒有原則(電影英文名life without principles的中義)的前者,如此的結果若不是說服力欠奉,便是根本便說明了這種更替模式並不為導演所認同——優勝劣敗的基礎已被徹底抽空 ,一切時也命也。

鍾原被年青劫匪襲擊後,不僅沒有馬上一命嗚呼,還要半死不活的般倏地冒起狠狠還擊。當他把劫匪擊斃後,才回到車上幽幽的昏死過去。心願未了或未及安葬者,總會成為恃機回歸討債的幽靈。電影結局的賞罰分配,難道不是邀請鍾原回來討債嗎?

8.10.11

稻米的情欲,或堅決的意識型態進攻

任何種過東西的人大概都曾有過經驗,無論多細心留意植物的生長,時機都總是已經錯失了:永遠看不到種子破土而出的一刻、永遠看不見開花的一刻、種豆也好種瓜也好,小小的瓜豆也總是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長了出來。任何這類所謂關鍵的時刻,以種子破土的情況為例,要麼便是泥土表面甚麼都沒有,要麼便是頂著種子殼的子葉經已呆呆的豎在嫩芽之上——換言是,時機總是已經錯過。

見諸《牧野村千年物語》的其中一組鏡頭,當可明白小川紳介如何回應這個問題:

手搖攝影機向下拍攝著稻,往右前方走,直至一位男生入鏡。男生戴著太陽眼鏡,烈日當空下,漫不經心地盤膝而坐於一把大太陽傘下,身邊有一大組儀器。他說:「它生長至頂到畫面的邊緣了,但兩小時來它的生長又停了下來」。邊說攝影機捕捉到他手上拿著一個搖控,後者連接著另一部攝影機。這部攝影機似乎描準著一棵稻,他又補充說:「這部慢速攝影機已拍了七小時四十分鐘。由早上七時開始,現在我們大概有四十秒的片段。我希望拍得到」。

接著就是那經典的四十秒片段了(其實足足有近五十五秒)。葉在動,陽光也不停的變化,原本在畫面中央的禾穗逐少逐少的往上增高,直至頂到畫面的頂端。

一段拍了七八個小時的片段,才能讓觀眾看清楚禾穗的些微生長,這生長還要被放大到整個影院大銀幕的尺寸,並濃縮成幾十秒的長度,才會顯得明確。當有人問為甚麼總是錯失了它長出來的時機呢,小川在他的名篇〈用十三年時間,收割了電影〉便如此回答,因為「土地是被一個比人的時間更大的時間所支配」。打亂我們慣常的時間感覺,以五十多秒的時間嘗試呈現七八小時的過程;這當然說不上客觀及科學地反映稻的生長節奏,卻倒可以理解為小川以靜態而基本的影象,要求觀眾直面慣常的自以為是,脫離自我中心的時間觀。

當人久不久才給農作物予注視,哪怕每次看那不得了的三五分鐘——這種注視模式,以及這模式所期待的所謂關鍵一刻,難道不是必然失敗嗎?平日我們怱怱一敝地鐵站裡的燈箱廣告便能大概掌握廣告的內容,然而土地及農作物的節奏,與之難免南轅北轍。稻米文化在小川耕作的地區保守估計也上千年,他甚至曾在其農田裡發現到處都是恐怕有兩三百萬年歷史的石塊——這種時間觀,天地悠悠也。

這便是小川和他的團隊在三里塚和牧野村分別一蹲便七年及十三年後的體會,而缺乏這種以長時間鑄成的體會,根本無法了解農業,當然亦無法想像得到他為這種體會而度身訂造的各種電影技巧。

《牧野村千年物語》裡出穗的鏡頭,筆者甚至想大膽假設小川和他的團隊,恐怕就是要麼看見稻未出穗,要麼就是穗已經在逃脫他的視線的情況下已悄悄跑出來——換言之總是農夫無法目擊稻出穗一刻而想出來的點子。換言之,小川並不是毫無代價或「貪得意」而拍下出穗的鏡頭,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出稻是尋常肉眼不可能觀察得到的過程,小川才要想方設法去捕捉,正是一種不可能的視覺經驗,才會吸引著小川要將之拍進電影裡。

若把這種態度放大,不就能解釋小川在他的電影歷程中,為甚麼總是要拍攝社會上未必佔少數但肯定是在公共論述上最邊緣的社群嗎?無論是被追捧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半工讀函授課程學生(《青年之海‧四個函授生的故事》)、到被認為霸著茅坑不拉屎的三里塚農民、替垃圾公司打工的的清潔工(《清潔中心訪問記》),到橫濱壽町的貧民(《嗨!人間曲調》)等,都是社會上必不可少,然而主流論述卻無情地盡情剝削的人群。社會需要農民、半工讀生、清潔工和領最少工資幹最卑微工作的人,因為缺少了他們社會就失去了再生產自身及勞動力的基礎,社會亦無法日復日的運作;然而,社會還需要在公共論述上把他們的尊嚴和文化無情的打壓及剝削,因為在論述上剝削他們,與經濟要發展人要往上爬等主流價值觀,不僅是一體兩面,更是秘密地互相構成唇齒相依。在一片物欲橫行歌舞昇平的常識裡,難道能夠想像翻開雜誌一邊引誘你消費天價音響器材,另一邊則歌頌零散工的尊嚴嗎?

這些人物之所以成為與小川電影談戀愛的對象,也就並不是因為毫無代價或「貪得意」(曾經就有導演到黑幫橫行的壽町拍電影而橫死),而是因為他們在社會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論述對象。不能夠輕易談論他們,更別說聽他們或不疾不除嘮嘮叨叨的說話,把他們表達得正面而有尊嚴。不言而喻,這或許正是吸引小川把他們拍進電影的原因。換言之,哪怕農業和自然生態在流行觀點裡如何的微觀、靜態、傳統、與世無爭,小川因受到稻子「感觀上的情欲迷住了」(小川語)的目光,放回大社會裡,馬上就變成了最堅決的意識型態批判。從這意義而言,小川其人其作風其作品,也就有著多層次的欣賞趣味。

詳情請看http://www.hkindieff.hk/
留意!生活館還會於有演後座談會的那兩場擺當賣菜!

AK47

2004年《Goodbye Lenin!》有這樣的橋段,男主角信仰社會主義的母親於柏林圍牆倒下前意外昏迷,醒來後東西德已經合併。男主角以一人之力,不斷虛構東德政權行之有效的新聞,螳臂擋車地維持原有的東德生活條件——封鎖所有消息,只為令康復中的母親不受情緒打擊。

電影橋段,卻怎都比不上詭異多變的現實社會。早幾天報章報導,俄羅斯軍方宣佈,停購前蘇聯軍事象徵AK47步槍。然而,俄方卻沒有主動告知還在世的AK47發明人,廠方亦盡量封鎖消息,避免這位已達91歲之年的國家英雄晚年失落。冷戰據說已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事實卻是它的遺產從未離我們遠去。又或者,這說法本身已證明冷戰根本未有遺產,蘇聯解體只是戰況的一個階段,仗還未打完。

一款槍械退役,為甚麼會成為新聞呢?冷戰記憶當然是一個重要因素。曾有人質疑AK47已經過時,發明者卡拉什尼科夫打趣回應到:越戰期間,美國士兵總是扔掉他們的M16步槍而檢起越共陣亡士兵的AK47」。事實上,翻查資料,全球共有七十個國家曾經使用AK47及其衍生的款式;近三十個國家曾以AK47為藍本設計及生產類似的步槍;AK47及其衍生的百多款槍種的生產量更分別高達七千五百萬及一億支——遠遠超過美國生產的八百萬支M16。更別說許多國家及團體的旗還有那款槍的圖象,有興趣的可以wiki下或google下。

在冷戰結束,甚至鐵幕都已倒下的今時今日,本應稱霸全球的美國也因為金融危機及其單邊主義國際政策而遭到普遍抨擊時,所謂革命或者理想幾乎完全失重,失去惜日的兩極世界作為參考。由自由戰士到共匪等,曾在不同國度被像徵為不同意義的AK47退役所引起的關注,換個角度看,說不定就是這種在廢墟中找不著立足點的吶喊。

已故阿根庭作家波赫士的著名短篇小說〈通天塔圖書館中〉裡,在一個無限大的圖書館,任何遭到破壞的書,都總有幾十萬冊不完美的摹寫本,除了一兩個標點之外,根本和「原著」沒有差別。婉息者大概可以安心,世界上的紛爭一日未完,AK47成千上萬的師兄弟款式總會前仆後繼的出現。就像九十年代抗拒內地人的香港人都以AK47像徵他們的厭惡,今天內地人不再來港搶錢了,同樣的香港人不是也有各式各樣歧視和標籤他們的理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