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

《1970s》編話:拒絕認命,重複《70》

自按:《1970s:不為懷舊的文化政治重訪》終於在高鐵的一片風風火火間出版了,沒時間為書做甚麼宣傳,連《70年代雙周刊》創刊的四十周年也在無聲無息裡渡過。也不知這是好是不好,在一片的運動氣氛裡,沒情緒懷甚麼舊,有力都投注到運到去,未有空做咸魚,這當然是好事。但也編《1970s》除了是一件工作也是一次追認,聽過朋友不無苛刻地說以前社會運動哪有甚麼傳承的動機,心想以前沒有就由現在開始,意氣在這裡應該微不足道。呼籲大家買書未必做得出,但由世貿、利東街、天星皇后到今天高鐵,香港行動者究竟是甚麼,其歷史維度可如何編織,八十後不八十後該如何去區別,並不是純思辯及概念的問題,香港有其歷史質地。近讀袁偉時的《帝國落日》,卷首寫到:「歷史在哪裡被扭曲,就要在哪裡突破」,共勉。



八十年代初,波蘭強硬執行戒嚴令期間,國內流行一個也不知算不算笑話的故事:戒嚴令容許巡邏士兵射殺任何宵禁後乃然在街上流連的人,話說某天晚上九時五十分,巡邏士兵發現一位市民行色匆匆的走過,士兵二話不說便開槍把他轟掉,士兵的同伴問:還有十分鐘才宵禁,為甚麼開槍?士兵若無其事地說:那家伙我認識的,他家住得遠,十分鐘根本不可能回到家!

在香港有三十三年歷史的城市刊物《號外》,三十周年刊慶時特地請來本地社會學家呂大樂,嚴選歷來具時代意義及閱讀趣味的文章,編成三大冊《號外三十》。爬梳整整三十年的文章時,呂指出《號外》的意義並非構成香港近代史某個「turning point」;剛好相反,戰後新生社會堀起的政治、文化、消費生活的印記,統統銘刻在三十年的《號外》。以呂的說話,香港正歷經「社會、經濟、多元文化發展的時期,那一代人適逢其會,但同時也力投入於各種新興行業、各種剛剛開放的社會參與的空間,為香港社會打開了新的局面」。《號外》的一群所成就的,便是「一群土生土長的、年輕的香港人正在打造新香港」。

甚麼意思呢?作為一份走在城市生活前沿的刊物,《號外》嗅到電視文化對香港社會的洗禮;目擊「品味」、「時髦」、「潮流」等消費的範疇如何進入日常生活,重組香港的社會分層及認同;更擺脫舊有國共意識形態二元化的社會議程,「以香港為立足點,提出一個本地社會議程……給新左派、自由派或其他新思潮提供空間,也各自以其價值、角度審視香港的社會狀況」。


空白的(一段)過去

如果以刊物出版的時間跨度而言,三十多年的《號外》無疑是香港刊物史上重量級的名字,呂氏對刊物之於香港的意義也不可繞過。但若根據同樣的社會學眼光,七零年一月創刊,斷斷續續至出版至七八年停刊的《70》,難道不是至少具備同等份量,甚至能夠揭示更多更豐富而一直隱形的材料讓我們思考香港社會的體質,過去與將來嗎?

事實上,有隻像霧像花的幽靈盤旋於香港近代史上:人稱「火紅年代」的七十年代,大量本土社會議題的社會運動如中文運動、反貪污捉葛柏、四反三不交、大小工潮、金禧事件等此起彼落。《70》核心成員及幅射開來的團體及行動者,便是歷經浪接浪洗禮的那一代。香港由五六十年代的移民城市過客心態,過渡到九十年代政黨政治(還有七十年代中後期開始壓力團體)之間,便存在著由青年學生運動為軸心的中介。呂氏於《號外三十》裡提及,香港社會逐漸形成本土社會議程,土生土長年輕人打造新香港,這階段及其出現的條件,又怎會局限於城市消費生活?

然而,不僅各家大學圖書館的香港特藏只零星地有少量館藏(本書〈覺醒的肇端:《70年代》初探〉一文的作者陳智德先生收藏得比較完整),對於《70》及其同代的社會運動,亦沒有較有系統及完整的學院或普及歷史、政治、社會研究。這年代的社會運動及《70》這份刊物,便因單純口耳相傳及資料上的匱乏,已庶幾近昇華為集體想像裡某種「革命小宗派」,香港社會發展史裡的幽靈。崇拜者當然視之為香港社會運動永恒的革命象徵;較為批判的,要不視之為名存實亡的「形容詞」(陳冠中語),便是「有熱無光」(馬國明語)地與統治者意識辯證地對立。該年代的社會運動對殖民統治有甚麼影響,社會及統治體制的轉變如何回應等,不啻一頁又一頁的空白。結果七十年代的社運退潮後,不僅沒剩下多少重新前進的力量。以社會行動帶來「希望」、「改變」的立場,今天已被廣大的犬儒心靈眨為純然的烏托邦,甚至淪落為「我也曾經激情過」之類的廉價談資。運動的退潮,幾乎同時成為其不應再被討論及書寫的理由。

本書主體《1970s》劇本主角阿富及其《70》同代人,具體介入本土社會政治問題,對共產黨治下中國愛恨交織,同時積極關注國際政治問題,從中提煉出進步而具行動力的香港本位。如果七十年代的重要性,在於所謂「香港」作為一種本位/視角的堀起,這本位/視角斷不局限於城市中產消費文化的層次,至少同樣重要的政治、社會、文化等公民權利面向,卻嚴重缺乏探討。無視有關社會運動的認識空白,無疑就是自斷兩臂,無法具體了解及探索這本位/視角的可能性及局限。


不(再)由自主的未來

一直以來,關於香港社會發展的故事,難免總給人「too good to be true」的感覺:四九年共產黨解放中國,大批資金、技術、廉價勞工湧來香港;韓戰爆發聯合國實施禁運,香港轉型輕工業;七十年代麥理浩社會改革,教育、廉政、消費者權益、住屋等彷彿從此全部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七十年代末內地改革開放,及時雨地解決香港日漸百物騰貴的困局,並向珠三角融合踏出第一步;回歸後更是基建人材資金全面融合自由行。香港的目標的代名詞就是經濟發展,而經濟發展就如筆者曾在內地看過一間餐館的口號「沒有最好,只有更好」。香港就是故事過五關斬六將的英雄人物,連六六及六七年兩場騷動,幾乎都要被解釋為提供了麥理浩大幅增加社會福利的動力了。一如早兩年特區政府無法吸納的保衛天星皇后運動,今天都成了瑯瑯上口人見人愛、據稱能平衡城市過渡發展的「保育」活動。

流行的論述指:大勢所趨,這是人人抬頭北上的年代:中國已經不再是三十年前改革開放之初,地平料平人工平適合粗放地發展工業的中國。據說內地網民已是數以億計,報章雜誌不僅有水平有深度種類多,讀者人數是對著版面打個噴嚏也引來排山倒海的回應,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藝術村,建築物的規模及可供發揮的空間足令所有建築師心跳加速,「CEPA」長簽長有,港珠澳大橋如箭在絃,廣深港高速鐵路勢在必行,來往內地的口岸越開越多,融合是王道北上就是大勢。

不知甚麼時候開始,香港的自我定位彷彿被逼進了一種「要錢定要命」的僵局:出路就是北上,「香港本位」就是倒退消極。支撐這僵局的,不過是一堆似是而非的抽象假設:北上代表面對十三億人市場的雄心、延續香港一直以來的流動性開放性、甚至以流動否定香港官僚的井底視野;香港本位關顧香港則代表戀棧殖民地統治、恐共犬儒、固守不可一世的優越香港人身份、無視潮爆中國海量的可能生——可謂亂七八糟。

在這「要錢定要命」的敲詐裡,北上或留港這對互相排斥的選項,難道不是被同一盲點所遮蔽嗎?這個盲點有個名字,就是對香港社會的政治、歷史失語。這種失語,不是一時一地的機能偶然失靈,而幾乎是系統地迴避自身的歷史政治沿革,結果當然只能是任由宰割無言以對。失語有多種不同的面貌,包括正常的話說不出,卻不斷發明新用語和字眼,亦包括語言錯亂,即把不恰當的詞語、音節等置換到本想說的話,造成溝通的混亂,餘不一一。缺乏對香港本位/視角的了解及探索,其實無異於棄守一套有歷史累積(由成功失敗檢討教訓所組成)的語言。大勢到臨便任由宰割無言以對,無以從歷史中汲取教訓,更說不上重踏前人的腳步,嘗試以行動把握機會創造形勢。

自七十年代末的前途談判以來,香港不是已連番經歷類似的失語麼?香港的流行文化研究,約七十年代末八十初開始成為顯學。《號外》伙拍《大特寫》、《電影雙周刊》等於1979年在藝術中心搞了個「香港普及文化研討會」,不就被譽為香港文化研究的起點麼?有趣的是,文化研究這門學科,戰後在英國是馬克思主義學者及知識份子透過辦成人教育,嘗試鞏固工人階級的生活方式,抵抗保守黨的文化統識工程而創立的跨學科(文學、歷史、社會學等)運動。在香港,在前途談判給趕出倫敦及北京的談判桌,自己命運無法掌握的同時,香港的文化研究卻「發現」了茶餐廳鴛鴦菠蘿包阿燦 can do不中不西混雜夾縫等「繽紛」的香港文化真締,傳頌至今。

筆者無意質疑這些說法是否不能描述香港某些局部的面貌。事實上,前途談判及過渡期人心惶惶,關於香港生活面貌的論述,或可起安定人心的功能,甚至協助香港人迴避自己早已被倫敦和北京排斥出前途談判桌的冷酷現實。然而,單憑這些說法,舉例說,能回應早前政策局的副局長及助理的雙重國籍問題嗎?能作為香港盡快進行雙普選的理據嗎?政治議題若不好說,近年「最後一代香港文化人」、香港文化政策、西九等議題,答案除了義無反顧的北上搏殺,香港文化研究又如何回應?八十年代早有流行曲唱到:未曾酒醉已清醒,未曾深愛已無情。今已被掉了包的、始於七十年代,以行動改變社會的香港本位/視角,在此有沒些少參考價值,還是流行曲二十年前已一語成懺?


重複「失敗」:窮未竟之志

近年歐洲的馬克思主義者有股「平反熱」,常識中越是污名的人物,例如列寧、盧卡奇、甚至作古近二千年的聖徒保羅,列著隊獲重新闡釋1。自八十年代末「蘇東波」發生鐵幕倒下,原本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國家紛紛改朝換代,全面走向市場資本主義及英美議會民主。不僅左派思想在冷戰時與英美「自由世界」的意識形態對立已成歷史,亦成了前鐵幕國家不堪回首的包袱和創傷。歷經百多年共產主義運動的最終「失敗」,幾乎成為資本主義乃人類社會最佳組織方式不證自明的證詞。強調「革命」、「平等」、「解放」的左派知識份子快要連昂首站立的位置都沒有了,但他們腦袋都出了問題嗎,怎麼都懷舊轉向,「保育」歷史大奸角去了?情況其實恰好相反。

上文提及香港現況「要錢定要命」的歷史敲詐,八十年代末開始在整個世界的範圍裡難道不是越演越烈嗎?《70》的前輩份屬無政府主義及托洛斯基主義,大概不會特別認同列寧。然而借斯諾文尼亞思想家齊澤克的說法,如果列寧是透過先鋒黨的組織,「不合時宜」地在沙俄發動了一九一七年的十月革命2,史大林所幹的只不過是收割或騎劫了列寧,偷換了先鋒黨的革命功能,透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僵化詮釋,合理化其龐大的官僚社會主義,鞏固蘇維埃的極權統治。換言之,哪怕史大林事實上承繼級轉化了列寧,但兩人所成就的,及未完成的任務,分別到底是差天共地的。

這個差之毫釐謬之千里的區別,如不批判地辨別,不就墮進勝利者的恒常模式嗎?勝利者總有能力事後回溯性地編織其勝利的理由,這些理由不止是其角力到最後的失敗,還必然包括對手由盤古初開已犯的錯誤。易言之,全盤失敗。要說明全球資本主義脫穎而出的理由,及馬克思主義的必然失敗,有甚麼好得過污名化歷史上第一個將馬克思主義在國家範圍內付諸實行的人物?這裡的論述操作,便是要回溯性地把鐵幕倒台、冷戰、以至史大林奪權等事件,一條大路通回列寧,完成一套整可歌可泣的火紅「失敗」史詩。勝利者的模式,街坊一點的說法,不過就是成王敗寇。

若對歷史稍為認真,對未來還不至於完全失去期許,恐怕就要先拒絕「要錢定要命」的敲詐:拒絕不假思索地埋沒列寧的革命意義,認同他為整個馬克思主義運動打開的缺口,才能擺脫歷史的失語狀態。在當下全球資本主義全面凱旋的情況中,左派要挽狂瀾於既倒重新尋找立足點,重新發動「革命」、「平等」、「解放」的政治,他的建議就是要回歸列寧,甚至重複列寧:「重複列寧,就即是在他實質上幹了甚麼,與及他打開了甚麼可能性之間作出區別…並不是重複他幹了甚麼,而是他未完成的、失落了的機會」。面對歷史上偉大的心靈或事件,任何時代要問的問題,便不是「它們在這時代還是否適切」之類的傲慢問題。恰好相反,我們應該謙虛地問:以它們在歷史上所達到的高度,會如何評價今天的情狀。

所謂的「平反熱」,除了是平反個別人物的個別事蹟,在香港以至世界語境裡,生死悠關的更是一種重新扣連歷史和將來的激進態度:在看來密不透風的宿命中,將各種未竟大志的悲觀意涵無情地推向對立一極,尋找希望和行動的根據。


關於本書

回歸以來,香港如何思考與中國的關係、如何思考自身等問題,如果回歸前的憂慮還隔著一條深玔河的距離,回歸後早已正式成為眼下要面對的生存狀態。香港是否只是可以一闕繼續跳的舞和一場繼續賭的馬,抑或同時存在著如劇本最後連結起來的66九龍騷動、《70》、八九民運及更多未及書寫,亦未竟全功的社會運動?如果所謂「香港」的體質裡,其實存在著不願被動地適應「大勢」,而相信以行動改變社會的心靈,只不過這些心靈一直沒有成為構成香港故事的有效元素的話,對例如珠三角經濟及文化融合等絕對埋身及當下的議題,今天能有自信地重新提出本地議程嗎?

當所有人都只能認為「c'est la vie」(生命就是如此)的時候,此時此刻書寫《1970s》及七十年代,就是嘗試透過嘗試填補某段歷史空白,解答某些問題,以一代人的經歷把「c'est la vie」這麻木斷言狠狠倒轉,成為當下對自己的拷問:為甚麼今天會變成這個樣子?有甚麼可能性還未窮盡?在當年以行動改變社會的標準下,今天匆匆棄守我城,是否就是文首笑話的「太早開槍」?七十年代由社會運動、電視廣播及其他消費文化出所闖出的一片廣闊而塵埃未定的「香港社會」,如何在未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歷史空白中介下,一晃眼便到了再沒選擇的今天?《1970s》裡浪奔浪流的行動者,他們所處的社會的文化抑壓及赤裸政治暴力不比今天少,他們又是如何在哪怕不乏猶豫無力困惑中,闖出某種有如靈光的世界?

侯萬雲的劇本《1970s》並非學院式的歷史證供,卻鮮活的紀錄了「石頭爆出來的一代人」(江瓊珠語)在嚴苛情況下,如何為後來者擴闊耕耘本土社會有別於時尚消費的領域,並走過主流社會發展表面上「形勢比人強」的近四十年。陳智德的〈覺醒的肇端:《70年代》初探〉謙稱初探,實質可能是屹今對《70》最有完整最有系統的整埋,當能引介讀者走進《70》堪稱超時空的視野。侯萬雲及出版計劃發起人莫妙英的訪談,由話當年談到對社運的「成敗」思考,提供了更具體的創作/出版的背景及動機,參與以至關心社會運動的讀者不能錯過。介紹劇本曾提及的各場社會運動及其意義,編幅所限其實是不可能的任務;唯事件簡述部份亦希望提供一個近乎速食的印象,讓讀者一窺始於六十年代末,十多年社會運動的尖銳性及影響。繼續爬梳及辯論的責任,不可能是本書所有作者及編者所獨有的,需要讀者及所有對香港著緊的人延續及擴充。

出版《1970s》,非今天大勢已定因而有懷舊而旁觀的距離來複述事件,而是嘗試重複敢為天下之先的《70》為當下社會繪畫路線座標,重複《70》的介入、行動、改變的精神。



《1970s:不為懷舊的文化政治重訪》,進一步多媒體出版社出版

17.12.09

一個不務正業者的請假信


唔知邊位老細,


還有功課未改,還有稿未交,但請假信要遞給甚麼人,仍未有頭緒,沒工返的人可以向誰請假?如果寫日記是裝作寫給自己看,實情心底裡是想寫給不知是否存在但據說無所不知的上帝,這請假信的收信人就權當是天下所有我不從屬的老細好了。

沒工返的人請假,無非就是為了竭斯底里的空白姿態:你以為我好得閒,我就偏偏要公告天下星期五我甚麼都不會做,除了到立法會反對政府的高鐵撥款申請。有些事情是重要的,而「重要」兩個字是有意義的。

今天我花了大約四個小時,與六位朋友圍著立法會慢行,他們又捧著米又要行又要跪,可稱苦行。而我就只重覆兩個動作:對著韓國鼓,鼓皮打一下,鼓邊三下,然後重覆,為苦行者提供節奏。不如問問自己,你記憶裡對上一次感覺與人同步是甚麼時候?對上一次感到與其他人生命相連,又是甚麼時候?我的動作是機械的,偶然數多或者數少,走到第二十六步,鼓聲暫停,身前六位朋友除徐跪下,等待我時快時慢的數二十秒,然後繼續下一個循環,不為甚麼,清心寡欲,就是為了以最慢最專注最不喧鬧的姿態,要求自己向世界發表最嚴肅的集體宣言。雖然只是區區的四小時,絕對比不上菜園村村民幾十年的耕耘和高鐵一旦上馬後香港人以後幾代人的債,專注和體力和付出仍是有少少的。不敢說能達到陳雲說「快樂的抗爭者」的境界,但至少感到一刻的滿足和安寧。

沒有顧用我的老闆,老套地說,不打工當然是為了追求自由——所謂沒人管,消極的自由。可能很多老闆都曾經激情過,熱血過,你們沒理由不明白積極的自由,即經過付出和爭取達到理想,這無論如何是更令人激動及嚮往的。付出過才是你的,在商言商的你亦沒理由不明白,但這句話的另一層次,是當你對一個地方的付出,無論成功或失敗,都已一層接一層地構成了城市的土壤,像一顆攔路的石頭。那種身份那種歸屬感,金錢不能交換,別國護照也不能取代的,可謂妙不可言。

老實講,唔理得你點睇了,星期五下午你無論如何見不到我,除了你也親身到立法會附近。

周思中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後記:

這個blog每天大概有不超過三十人光臨,並且大多是google彭浩翔的《av》又或者露體狂小丁等行錯路來到的。如果你有緣看到這帖,誠意邀請你十二月十八日,下午一時半起,擠到立法會門外水洩不通的人群裡,反高鐵

25.11.09

超越抗爭的菜園主體——短論《鐵怒沿線》

看社運電影節的《鐵怒沿線》,感受良多。電影一改印象中社運電影的行動作風,遊行示威、官員對峙的場面不多,更多是村民們認為是沒甚麼大不了的閒話家常,向持攝影機的陳彥楷和其他支援組朋友介紹他們各自的田地、有甚麼農作物、不同品種有甚麼功效、可以如何烹調,也有高媽媽以八十多歲高齡在元朗街頭健步如飛地拖著兩個紅白藍擺賣,應付麥記職員和食環人員,當然還有向其「顧客」傳授各種資訊等。換言之,在風風火火的反高鐵保菜園運動中,《鐵怒沿線》的制作人向觀眾呈現了一幅表面上風馬牛不相及、甚至說毫無抗爭性的菜園村民風。

但真是風馬牛不相及嗎?當然,飽讀理論朋友或者會有另一種批評:是否我們城市人特別鐘情於田園生活的「異國風情」?無用說,菜園村的環境得天獨厚,天特別藍,草也特別青,顏色大概不用在電腦苦心孤詣地調校,已令村的環境羡煞旁人。但筆者想說的,倒是別的。

菜園村屹今的問題,究竟在哪裡?是村子要擴建,蓄阻擋一班要四十八分鐘就由西九直達廣州外圍的貴人嗎?是村民與政府糾纏於賠償問題嗎?恐怕都不是,菜園村是一條要不是政府大張旗鼓建鐵路,也不會有人認識、自給自足的蚊型農村而已。要不是政府始作俑者,菜園村幹嗎要按奈不住抗爭?換言之,若認為菜園村要替自己辯護、要展現政府的沬黑打擊手段,甚至如何理直氣裝地向政府痛陳政府不是,都是捲進了政府所設的泥漿了。村民各人的田地,各自的農作物,高媽媽簡短而自信的務農生涯自述,就是無法摧毀的理由。需要解釋、需要為其指控提出理據的是政府,與及所有即將投票贊成政府方案的議員,無論其選區是否菜園村所屬選區。

也換言之,《鐵路沿線》的制作者,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以一套極度靜態的電影,向觀眾展示了筆者認為最具攻擊性的態度。不問可知高鐵除了菜園村還有千萬般問題,但對不起,菜園村本身並不玩政府那場遊戲,村民的歷史、知識和生活形態並不是為了與政府對立而存在,故也不是政府的抹黑和其他手段可以打擊的——當然前提是需要有如《鐵路沿線》之類的紀錄片,以冷靜和真誠的眼光,不浮誇不挑釁地讓村民表示其作為主體(而不是政府的對立面)的面貌。菜園村關注組高春香的媽媽,高媽媽對其農作物及其務農生涯自信的述說,就是甚麼為之主體的最佳說明。老套一點也要說,從影像及敘事策略上,《鐵路沿線》可稱耳目一新。

社運電影節的兩場《鐵路沿線》均已結束,有興趣自組小型放映的,可聯絡社運電影節朋友smff@riseup.net。阿邊個的評論可見這裡。另最新消息:上海街404號活化廳,將於十一月廿七日晚七點半加開一場。

但也要再說一次,一條廣深港高速鐵路,其實是一個潘朵拉的盒子(據說更精準的應為寬口罈)。不揭開尤自可,一揭開就全是香港各式各樣的頑疾惡、殘民自肥的勾當和赤裸裸的暴力。不是麼?農業問題、原居民散村的分殊待遇、落地生根的老人的生活習慣文化、土地規劃不民主、機建項目的炫耀性浪費、西九的發展問題、大角咀等舊區的私有財產權利、立法會議員的利益瓜葛、官場的獨斷作風、香港之於珠三角的文化及經濟定位等,餘不一一。幾乎無所不包的問題,將香港穩定有序的外表,無情的撕開:原來香港社會一直以來的「平衡」,不僅脆弱不堪,更需要先制造後掩飾大量不公不義。

現在不僅受影響的村民、鐵路沿線受影響的街坊己組織起來,廿多個民間組織亦己聚合起來組成大聯盟,大專界同學亦組成了「大力菜」(大專力撐菜園聯盟),學界、專業人士亦舉辦論壇回應,還近六百個已放不下平靜書桌的文化人聯署反高鐵,抗議唐英人以「文化」之名拆家園建鐵路。聯署行動尚未完結,希望聯署者請將名字和資料傳給「社區文化關注」統籌區國權先生 keithauau@gmail.com。

人在城市總得佔多少物理空間、總對城市的將來有多少想像、甚至可能有些少稅要納、有些物業受制於法律制度,高鐵就是一條要在所有戰線把香港人推向耐性極限的惡棍。來來來,呼朋喚友,十一月廿九號,推倒高鐵!

行動詳情

反高鐵停撥款大遊行詳情

主辦:反高鐵停撥款大聯盟
大聯盟成員:慢慢發行動組、街坊工友服務處、社區發展陣線、社區文化關注、正言匯社、關注綜援檢討聯盟、石崗菜園村關注組、菜園村支援組、香港理工大學關社組、大專力撐菜園村聯盟、香港天主教正義和平委員會、批判地理學會......正邀請更多團體加入


日期:29/11/09(日)
集合時間:下午2:00
集合地點:銅鑼灣東角道(崇光百貨門外)
路線:銅鑼灣崇光百貨 → 軒尼詩道 → 中環﹝地點容後公布﹞
聯絡:25603865﹝香港天主教正義和平委員會﹞
參與形式:參加者可帶備自己的單車、BB車、手推車、小販車、板車、輪椅、11號車(人行),不同形式,展現城市慢慢發展的理念。

大會建議參加者穿綠色衫。

20.11.09

溜走的激情 ——八十年代是句號抑或問號?

湯禎兆在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新出版的《溜走的激情——80年代香港電影》的文章〈青春與秩序的角力〉裡提到,《公僕》(李修賢,1984)及《邊緣人》(章國明,1981)等八十年代初的電影裡,年成人要回復遭遇危機的秩序,往往需要以毀滅及淹沒年青人的蠻勁及挑戰為代價。類似的格局即使在近年還是如咀咒般徘徊,《烈日當空》(麥曦茵,2008),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幾個與社會格格不入的中學生,一個外強中幹的成年人世界,童叟無欺的苦悶。一番碰撞後死的死,做回乖仔的做回乖仔,水過不留痕甚麼都沒發生。強作比較的話,《烈日當空》的成年人秩序恐怕回復得太輕巧順滑合理,幾乎毫無代價地把青春的燥動徹底吸納。在千禧也快過十年時,要麼是導演一廂情願認為成人世界真有如此能耐,要麼就是世界已是徹底的苦悶沒出路,只能非理性地寄望奇蹟。

如此的苦悶,現實生活裡更非沒迴響。今年三月起,筆者與幾個朋友定期舉辦豆泥放映,選播的大都是八十年代初幾年被稱為「香港電影新浪潮」的作品。隔個星期二晚,少則十多人,多至四十人不等的觀眾就聚會看片,九十分鐘的電影另加映後討論個多小時,然後吃飯宵夜吹水至深宵。一班二、三十歲的人就如此將時間投注在一堆老港產片上——一批片源其實不特別難找,但自己未必會主動找來看,一看卻可以天南地北無邊吹水的港產片:文本、現實、歷、形勢、社會、政治、電影藝術、將來、出路,聊極不完。

未辦之前還在戰競,怕被認為是三數阿貓阿狗的個別「懷舊」癖。容筆者大膽推論,參與的年輕觀眾討論時展現的熱烈及著緊,興許是因為以相隔三十年的眼光來回顧這些新浪潮電影,能夠切中香港及自身當今面對的某些社會文化歷史死結。這樣說並不意味將當年的導演靈異化為先知,幾十年前已預視了往後香港的問題並提供解決方案,而是思考自身,思考自身所處的社會環境,文化資源是必不可少的,哪怕這些文化資源是所謂已失敗、沒落、過時的一現曇花。當年一句常用的對白:「冇野諗,咪拗份老襯」(大意指「沒甚麼理想,惟有浪擲青春幹份苦悶的工作」)。不敢誇大參與者的「代表性」,顯然大家都不希望如此,但在此時此刻乾枯的香港,面對排山倒海的合拍片,可以怎樣安身立命?


尚未閉檔的八十年代

在這意義下,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剛出版的《溜走的激情——80年代香港電影》,便顯得當時得令。當然每個所謂年代都以其獨特性而被定義及論述,對八十年代香港的認識迄今仍然是明顯地含混和斷裂:政治及社會空間因前途問題及六四解放軍屠城而猛收縮,文化娛樂空間卻是紫醉金迷開到糜爛。文化及政治斷非截然二分,而總是千絲萬縷關係糾纏。表面上各走極端,但其之間的關係、歷程恐怕未必是簡化的「末世狂歡」便可以完全解釋。政治表面上是橫衝直撞勢不可擋,則文化娛樂是配合是猶豫是反抗還是沉默?

以目前論著的數量及質量而言,兩者關係的懸空部份,遠遠超出已有明確答案的部份。曾被認為是替香港電影打出新江山的新浪潮電影,與及緊接的八十年代港產片黃金時期,對電影工業本身,以至香港人的集體意識又扮演了甚麼角色?正如編者家明所指出,流行看法裡的八十年代香港,往往失諸簡化流於情緒宣示:要麼是好幾年前cookies《心急人上》式的嘲弄,要麼便如何韻詩《你是八十年代》式的「膜拜」,不是「老套」便是「美好」。深耕上述問題,應可以為對八十年代的流行看法的困局提出某些新的視角。

除了上文引述的湯文,書中幾篇文章筆者均相當值得討論:陳嘉銘的〈被消滅的八十年代——八十年代香港電影類型的消亡〉提出了要了解香港八十年代香港電影浪奔浪流的種各類型及次類型,便需要認識香港社會、政治環境的變遷,因為荷理活的電影類型並不是放諸四海而皆準的。鳯毛的〈「新浪潮」的影評風〉從考察當年影評人甚麼準則衡量新浪潮電影成就的偽矛盾,過渡到揭示出影評的作用,應為揭露出電影如何介入電影圈以至香港社會的現狀。換言之,所謂「成敗」不足以論英雄,新浪潮各式未竟之志,才是尚未完全挖掘的寶藏。

翁子光的〈「港男」的蛹——追溯八十年年喜劇的男性形象〉問了一個問題,近日沸沸揚揚的「港男」討論,其歷史形構能否在八十年代的不同類型港產片的的男主角形象塑造中,編織出某條線索?這條線索又跟電影工業及社會環境經濟條件的變遷有沒關係?還有張偉雄的〈美麗潮汐——就是夏汶汐〉,以主要活踴於八十年代美艷不可方物的女星夏汶汐為考察對像,以其所演過的角色譜出一道對性別角色以至倫常規範的光譜,換言之也就是一筆又一筆以電影探索社會無意識界線的記錄。

從社會、政治等面向討論電影當然不一定最有意義,但電影作為某種社會產物及實踐是難以否定的。上述文章主題、方法、對象有異,各自的觀點更應該繼續深化討論,其共通點卻是示範了以社會歷史視野,立足於電影及相關的評論活動,打開某些線索,問題化了理所當然的社會,也問題化了理所當然的電影,把八十年代還原為一個有待探索、接駁著更早的過去及今天和將來的對像,而不是已經「完成式」地置放在歷史貨倉裡的某一死物。


另一意義的寫實,另一意義的將來

波赫士曾經寫過一則名為〈埃瑪‧宗茲〉的短篇,故事是這樣的:埃瑪抓起電話報警,說工廠經理把她召來想了解工廠罷工的情況,見面後卻侵犯了她,出於自衛理由埃瑪把經理幹掉了。這個版本的死亡是虛構的,但所有人竟然都深信不疑。

人們的誤信,是有如此基礎的:某天埃瑪被告知在遠方的爸爸服過量安眠藥去世了,想起爸爸被工廠經理冤枉盜取工廠公款,走避巴西還要自殺收場,埃瑪不禁先胃痛腿軟,繼而下定決心要為爸爸報仇。儘管埃瑪所供稱的版本內,人名、時間等都是虛構,人們還是被她千真萬確的聲調、羞怒、憎恨籠罩下,甚麼都變得可信。換言之,人們不是愚蠢得被她虛構的內容瞞騙了,而是埃瑪可憐的真實生活經驗太強勢,避無可避地在她的話中留下烙印,無論她說的話如何極端或天馬行空。

這難道不就是統統哪怕是虛構出來的電影,其不同程度的寫實性的終極基礎嗎?沒人會愚蠢得誤認電影就是現實世界,但若因此就走到另一極端指兩者根本亳無關係,或電影只反映及說明現實,恐怕就有如自斷雙手,堵截了對電影和社會/歷史之間關係的思考可能。換言之,問題並不是電影是否真實或是否反映社會及歷史,恰好相反,電影如何回應干預介入社會,以至在甚麼條件下,作為行動的電影成功或失敗,才是以非戀物及懷舊地考察電影史的進步方法。

資深影評人及電影工作者陳耀成,當年以「過去的希望」為主題,論述新浪潮年代重要編劇陳韻文,思考香港電影新浪潮、八十年代香港電影的「光輝」。他強調的不是願望「落空」那部份,而是謙稱為了找尋「對未來某種可能的投射」及「從歷找中尋找啟示」。同樣的發問姿態,除了可用諸討論陳韻文,難道不是同樣適用於八十年代香港電影?與期因為八十年代已經過去而替「溜走的激情」加上句號,繼續考掘八十年代之於電影行業以至香港集體身份意識的意義,將「溜走的激情」狠狠地逆轉成問題,難道不是更加恰當?

11.11.09

[節譯]齊澤克:柏林圍牆之倒塌二十年

(原刊十一月九日the new york times

今天是柏林圍牆倒下的二十周年紀念。在這反思的時節,許多人都強調當年事件近乎奇蹟的性質:夢想終於實現了,一眾共產政權像骨牌般倒得一塌糊塗,早幾個月還完全不能想像的情況,旦夕間便發生。在波蘭,誰又能想像會有自由選舉,誰又能想像萊赫‧華勒沙(前團結工會的領袖)能真的當上總統?

可惜,接手的資本主義民主現實,卻將絲絨革命朦朧的神聖無情地吹散。人民以不同方式發洩其理直氣壯的失望:有些人表達他們對共產主義年代的美好日子的鄉愁;右派則發動民族主義的民粹運動;更新近的,則表達為遲來的反共妄想症。

比較有趣的是近年於匈牙利及斯洛文尼亞等國家復辟的反共浪潮。二零零六年秋天,反對執政社會黨的大型示威把匈牙利折騰了好幾星期。反對者把經濟危機,歸結為因為執政的是共產黨的承繼人。雖然國家的領袖乃是民主選舉產生,但示威者否認其統治的合法性。尤有甚者,當警察出動回復市面秩序,有論者則把情況比喻為一九五六年的蘇聯軍隊鎮壓反共叛亂。這浪反共的恐慌,甚至慢延到符號領域。二零零八年六月,立陶宛立法禁止公開展示鎚子和鐮刀等共產主義像徵,連蘇維埃國歌也在禁止之列。二零零九年四月,波蘭政府建議將對極權主義宣傳的禁制,延伸到共產主義的書刊,衣服等其他物品:不要穿哲古華拉的tee,隨時拉得。

在斯洛文尼亞,難怪民粹的右派對左派最大的攻擊,就是舊共產政權的「殘餘勢力」。如此令人窒息的氣氛裡,任何新形勢和新挑戰都被化約為舊鬥爭的重複,有些極端的說法(不止斯洛文尼亞,有時波蘭都一樣)甚至認為,同志平權運動及墮胎合法化運動,都不是過是邪惡的共產主義意圖令國家道德淪喪的陰謀。


誤認再誤認

反共力量的復辟,究竟是哪裡來的力量?在這些國家,不少年輕人對共產黨統治甚至連基本的記憶都從缺,這批反共「老鬼」何以突然咸魚翻生?這波新興反共力量的回答,一句到尾:如果資本主義真的遠勝社會主義,為甚麼我們今天仍然活得如此可憐?這話的意思是,許多人根本不相信他們已活在資本主義之下,認為他們並未享受到真正的民主,他們有的不過是騙人的面具。變天前的邪惡力量仍然把扯線公仔的線牢牢地拿著,一小撮前共產黨員偽裝成新的資本家及管理層。換言之,鐵幕倒下是假的,所以需要另一次起義,革命必需重複。

這批遲來的反共分子未能洞悉的,其實是他們對當下社會的印象,與哪怕是最傳統的左派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印象,竟然不謀而合:形式民主遮蔽了政治由少數富人操縱的事實。換句話說,新生反共分子無法明白,被他們批評為倒錯的、偽資本主義的,恰恰就是資本主義本身。也有批評指,當舊共產政權倒台,相比起民眾運動的異見份子,幻滅了的前幹部往往更適合成為新資本主義的旗手。當新的反共英雄還在夢想一個更公義、誠實和團結的新社會時,前共產黨幹部已是不惜一切使出他們新舊的下三濫手段,務求令自己儘快投入資本主義的遊戲規劃,與及市場效率冰冷無情的世界。

更刁鑽的難道不是以下這些共產主義國家麼:一方面讓資本主義盡情綻放,另一方面卻緊緊抓著政治權力。論這種國家的資本主義的程度,恐怕連西方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國家也猶恐不及。在這種瘋狂的雙重顛倒中,資本主義表面上是壓倒了共產主義,但這場勝仗的代價,卻是資本主義在自己家的大廳裡,被共產主義者狠狠擊敗。這就是中國今天為何如此令人不安的原因:資本主義與民主,向來都被認為是雙胞胎。到今天眼見資本主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遍地開花,許多論者還相信政治民主最終會降臨神州大地。

若這中國版本的威權資本主義,最終證實是比西方自由資本主義更為有效,更為有利可圖,怎麼辦?若果民主不再是經濟發展必然和天生的好拍檔,而是其障礙物,又怎麼辦?果真如此,那麼在後共產主義國家裡,對於資本主義的失望,便不應該輕率地視為人民不了解資本主義真貌,這不是他們對資本主義有著「不成熟」的期望的簡單訊號。


無怨無悔的烏托邦

當前東歐人民反抗共產主義政權時,大部份人並不是要求以資本主義取而代之。他們希望的是在沒有國家的操縱下過自由的日子,隨心所欲地相聚談笑;他們希望過簡單而真誠的生活,擺脫腦殘的意識型態灌輸,攞脫人云亦云的犬儒虛偽。許多評論已敏銳地指出,反對者心目中的理想情況,很大程度上是取材於統治者的意識型態。人民所渴望的——以較為恰當的字眼來表達——其實是「具人性的社會主義」。這種態度,值得回眸細看。

我不禁想起victor kravchenko的一生。這位蘇維埃工程師,一九四四年出差到華盛頓是叛變了。他寫了一本賣得洛陽紙貴的回憶錄《我選了自由》(《i chose freedom》),一本關於史大林恐怖統治的第一身記錄,當中包括一九三零年代初於烏克蘭的大規模饑荒的詳盡記錄。當時他還是個真誠的共產主義信徒,也有份協助推行集體化。

他最為人熟知的,也許是他於一九四九年控告法國一份周刊誹謗,誰周刊指他為酒鬼及毆打妻子,又謂他的回憶錄不過是美國情報部的宣傳工具。在巴黎舉行的訴訟,出庭的包括蘇維埃的軍官及俄羅斯的農民,一場本是個人的訴訟,竟成為了對史大林統治的控訴。官司他是贏了,但當全世界還在把他捧成冷戰英雄時,他卻旱地拔葱地抨擊麥卡錫的政治迫害:「我深切地認為,與共產主義者及其組織的鬥爭,絕不能夠,亦不應該訴諸共產黨人使用的手段及形式。」他警告美國人:「以史大林的手段對待史大林主義,最終只會落得變成無異於自己的敵人」。

kravchenko後來亦對西方世界的各種不公平越來越敏感。繼《我選了自由》,他寫了一本續集《我選了公義》(《i chose justice》)。他在波利維亞實驗剝削較少的集體主義,在那裡,為了組織貧窮的農民他把錢都花光了。打擊太大,他自此退隱江湖。一九六六年,他在紐約的家中吞槍自殺。

是否離題了?當我們都被二十世紀的共產主義欺騙,復被廿一世紀的資本主義幻滅,我們只能寄望往後浪奔浪流的Kravchenko,與及他們更好的下場。找尋公義,難免由零開始。我們需要論述新的意識型態,當然也難免被貶為危險的托邦,但這不啻會令被支配的絕大部份人從資本主義的幻覺中驚醒。

9.11.09

給下一輪盛世的備忘錄 ——羅永生的勾結式殖民主義回顧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孫明揚下令拆掉中環舊天星碼頭。筆者和一班朋友闖進碼頭工地的前兩天,在尖沙咀文化中心聽了一場講座。席上有講者提出了一個觀點,大意是香港的主體性之所以難產,由於前途談判以降,關於「解殖」的討論被「回歸」的討論掉了包。貍貓換太子我們都明白,就是李妃為宋真宗誕下的太子,卻被劉妃以剝了皮的貍貓掉了包,目的是令劉妃本人成為正室。換言之,掉包就是別有用心地以一物混淆置換另一物。

解殖,不是解除殖民地統治,不再受英帝國主義支配嗎?回歸,不就是回歸祖國,結束喪權辱國的殖民歲月嗎?解殖和回歸,不是理所當然的一回事麼?為甚麼是掉包,又是誰別有用心了?當時聽到這觀點,借周星馳的說法,就是「明就唔係好明,但聽落又好似幾有計」。

幾天之後,保衛天星抗爭開始,後來的保衛皇后碼頭、利東街、以至菜園村和廣深港高鐵等與城市發展及規劃等社會運動,甚至爭取普選、副局長政治助理等所謂大政治問題,和近年甚囂塵上的珠三角經濟文化融合等各式議題,逐漸把一開始似懂非懂的「解殖被回歸掉包」(不幸地)解釋和演繹得再明清晰不過。當年首先提出這觀點者,便是最近剛出版了《Collaborative Colonial Power》的羅永生,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的副教授,粉絲通稱他「生哥」。


走進「勾結」的秘密

生哥對殖民研究的興趣,切切實實源於他感受到自己作為香港歷史主體的一部分。八十年代初,當他還是待在中文大學學生組織的日子,時值香港前途談判,聽到戴卓爾夫人於北京人民大會堂前摔倒會偷笑;她來港宣稱三條不平等條約仍然有效時,出於抗拒殖民統治的直覺,生哥是操到當時的啟德機場向她高呼「民主回歸」示威的首批香港人。「港人治港」,加上他的當時的反殖愛國立場,回歸對他意味著香港的將來是「有他們份的」,香港將來的面貌端視他們的參與。

過渡期前半他一面倒支持回歸,六四當然是一次重大的打擊;更有研究價值的打擊,卻出現於後過渡期,「主張維持現狀,即我們認為是親殖民主義的人,卻在後過渡期竟開始話事」。此情此景,向來視為理所當然的對立——民族主義vs殖民主義——遭到無情的干擾,亦令他開始思考究竟香港百多年的殖民權力,是否總是處於民族主義的對立面,還是所謂香港本土身份,其實是殖民主義有份積極介入和構成?

六七年無線電視成立、麥理浩年代各種社會福利的提供,以至廉政公署消費者委員會的成立,流行的說法都指香港人本土身份於焉形成。歷史學者科大衛(David Faure)亦指出,英國五十年代中遭遇蘇彝士運河一役後,殖民地政策有變。六七年更發生英鎊貶值事件,科氏的結論是當時香港政府已是實質擁有高度自治,但他疑問的是香港政府「有否與香港人分享這個權力?答案很清楚的是『沒有』」。

殖民政府即使擁有充份的自治權卻不與尋常香港人分享,按羅永生的分析既非始於六十年代,殖民初期已開始行使的所謂「間接統治」(indirect rule),更是有意栽培一班高等華人,協助統治英國人無從了解也無法接觸的華人眾生的結果。書裡論及二十世紀初的何啟,便在香港以高等華人的身份,對晚清低效及腐敗的管治作猛烈批評,更認為高等華人以西化的方式重建新中國才是出路。這到底是民族主義的熱情還是帝國主義的傲慢?不重要,有意思的是何既受國內愛國主義史家的讚賞,而何啟本人在香港亦能官拜大律師及第二位華人非官守立法局議員。香港歷史及政治裡,何啟之類的人物既是舉足輕重,亦非常識裡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的簡化二元對立能夠捕捉——這裡便藏著生哥以一整本書來處理的「勾結式殖民主義」的秘密。


不存在的香港研究

事實上,關於香港殖民史研究,以至更廣義的香港研究,一直叫人納悶。生哥認為,所謂香港研究,「幾乎是不曾真正存在」。他指出,十九世紀殖民初期有殖民地官員收集香港的資料,然而卻都是出於官職需要,是具殖民特色的「官學一體」。雖然都已成為了珍貴的歷史材料,但此中所收集的材料卻從未被整理為有主體觀點的香港論述。即使到民國年代,大量文學、電影等文化工作者由於各種原因來港,也沒為香港生產甚麼知識:國難當前的大時代,香港算甚麼?

此情況一直持續至六十年代香港中文大學成立,其人類學和社會學才有教研人員認認真真地將香港視作完整的研究對象。然而,這些研究出發點,仍然不是為整理出一套有主體觀點的香港歷史敘事。以戰後已零星開展的人類學研究為例,就是因為中國有堵不能進的鐵幕,才以研究香港如何保留了華人傳統生活方式,來充當研究中國的替代。以社會學為例,葉蔭聰亦曾撰文指出,社會學研究香港社會是「夾雜在殖民地政府轉型」的大背景裡,例如開始關注社會福利及發展新市鎮的需要。長久以來,根本無所謂香港研究這門學科。

跳出香港,從更闊的世界殖民研究的視野來看,生哥亦說,非洲及南亞等的殖民研究之所以較為有成果,是因為一般認為其經驗能「被整理出某種殖民主義的模式」。反之香港的經驗的弔詭,一方面缺乏強大的研究基礎,另一方面卻又被視為無以歸納的例外:實踐市場經濟法治自由,繁榮穩定幾乎完全正面的殖民經驗例外,中英雙方以至回歸後特區政府都瑯瑯上口的一堆像霧像花的說法。


暗渡陳倉的城市融合

缺乏對自身經驗的整理,無異於打腫臉充胖子。外表上光鮮得很,其實遮蔽了自我認識貧乏的事實。整理香港的歷史記憶及自我認識,當然不是出於戀物式的懷舊情緒,生死悠關的更是裝備自己,才能梳理當前的形勢及回應當前的問題。香港與珠三角以至大中華在經濟上的融合,多年來半威逼半利誘下已成大勢,但關於文化上身份上的融合又是個怎樣的問題?零四年《號外》的創辦人陳冠中已提出「波希米亞中國」的說法,即中港台的廣義跨城市文化及生活想像;呂大樂十多年前亦曾說七十年代見證著香港成為一個「自成一體」的社會,相隔十年後他卻指香港的地沿政治環境及競爭條件已徹底轉變,輸出文化不是問題,因為一直都輸出,亦從不是問題。

羅永生提出的「勾結式殖民主義」,基於有主體觀點地整理出香港的歷史記憶及自我認識,能夠如何理解近年火熱的文化融合討論?「如果我們的感情,曾經是建基於『香港是一個城市』,今天已轉移為全球城市體系內一種「城際市民」的想像。這種城市想像亦不再單純是相對於農村。認為上海更潮、北京更爆,所以香港和「中國」的距離拉近了——這種想法不外乎是以全中國、以至全球的城市所構成的城市體系作前提。在云云國際城市間流動的經驗,便是當下流行的城市想像的內涵」。筆者認為,要問的是,這種「全球城市」的想像,是否已去清所有殘存的「殖民城市」的胎記?又或逆向地問,如果「香港意識」內難以輕易移除的內核,不是反省自身地方及歷史經驗的結果,而只不過是「香港比中國更現代化」的(類)西方優越感,那易容變臉後的後九七香港(城市)意識,能為當下香港指路嗎?

早於梁文道為李照興的《潮爆北京》所寫,一文捲起千堆雪的序言〈一個最後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告白〉、近月《文化現場》的「出香港記」專題文輯、今年八月舉行的「消失中的香港」研討會等,在融合背景下對香港文化發展及定位的討論,生哥早在他二零零七年出版的《殖民無間道》裡的一篇文章,已有如此提問:「波希米亞式跨城際浪遊生活風格興起,是象徵香港找到了世界主義作為自身的出路?還是象徵著香港地方感的再一次掏空?以及作為一個行動、實踐出發點的『本土』的流失?甚至是建立城市共同體的政治自治運動失去動力的徵兆?」,今天讀來,更覺時空錯亂。


第一次是笑話,再聽是…

活地阿倫早年的名作《annie hall》最後說了個笑話。一個人向精神科醫生說:「醫生,我阿哥傻左,以為自己是隻雞,點算?」醫生說:「送他入醫院吧」,他回應:「咁又唔得喎」,醫生追問何解,那人回答:「因為還要他生雞蛋呢」。活地阿倫以這笑話總結他對舊愛的感覺,此時此刻用來形容香港或者同樣貼切。


刊十一月九日《明報》世紀版

8.11.09

否想矛盾 ——「趨勢」的歷史政治學


試讀兩段文字:

一(註一):「香港人也正在摸索:香港人和社會慢慢學習區分——香港不單止不是大陸或台灣,而且還有自己一套的語言、生活。……以本地社會問題、利益為主題的議程出現,代表著上一代「舊政治」的淡出。……新社會議程的出現超越了舊有的左與右之分,同時也攞脫了原來國共那種意識形態框架,給新左派、自由派或其他新思潮提供空間,各自以其價值、角度來審視香港的社會狀況。簡單一句,香港人已不甘心於只當夾縫——國共之間、中英之間——的群體;香港社會可以自成一體,有獨特的性格。」

二(註二):「中門大開,人來人往,乃香港文化的特色。……一種具備區域層次的視野並非今天才出現的香港文化新事物,而是向來都存在的特質。……要為香港文化尋根,我們不可能將焦點放在本土之上,以為只要不斷向下發掘,便能找到更接近根源的元素,而忘記了它從來都有強烈的區域聯繫。而要保留香港文化特色,或者也應該包括保留它的流動性。沒有了人來人往的部份,香港文化會變得單調。」

問題:兩段文字的觀點對立嗎?


detour

嶺南文化研究系的羅永生在其新書《collaborative colonial power》裡,提到對二十世紀初華人精英何啟的詮釋問題。何啟的父親何福堂牧師是漢學家理雅各的高足,何啟本人則同時是倫敦受訓的大律師及香港第二位華人立法局非官守議員。愛國主義史家卻異口同聲把何啟譽為現代思想家,晚清時期的資產級改良派。

甲午戰爭後何啟曾出版《discourse on the new government》、《foundation of the new government》、《administration of the new government》,以優越的殖民地知識份子身份,大肆批評清庭的腐敗及失效,並提出他對新中國政治體制的全餐——矛盾地令他成為愛國史學者稱頌的現代中國思想家。以流行的愛國主義與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對立而言,難道這不弔詭麼?為甚麼可以既站立於傲慢的殖民主義高地,復可以獲得愛國主義史學家的頌讚?

一方面何啟與孫中山等革命黨人過從甚密,但史家往往有意無意忽略了何啟於港英殖民統治的參與。何啟的著述不僅遠非提供某種大中原、中央集權的統治理念,他的態度與立足點卻以殖民地傲慢的文明開化任務(civilizing mission)為基礎。英國人的政治制度及哲學,毫無疑問跑羸晚清的腐朽,何啟之類的華人精英可以居中代勞。

箇中當然存在錯綜複雜的殖民與民族主義形構,但羅卻提及一段軼事:以英文書寫的何啟,其論著之所以可以在二十世紀初於華文世界開枝散葉,全賴其好拍檔何禮垣。何禮垣不僅把何啟的文章翻譯為中文,還要把文章裡殖民者式的傲慢與偏見,飛沙走石加鹽加醋地改裝成的優美文言妙文。換言之,何啟究竟是黃皮膚白面具的類殖民主義者,還是一個潛藏於殖民地權力核心的民族主義臥底?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註釋

文首第一段文字,出自《號外三十》「城市編」的序言。作者呂大樂提出七十年代目擊著社會、政治、文化娛樂等各方面的轉變,香港出現了「理直氣裝地、毫無歉意地從香港人的角度去看香港的人和事」。他闡釋《號外》創辦人陳冠中的想法,指香港本土文化的建造是個「進口替代」的過程,即「植根本土社會的文化逐漸成為了普羅的、主流的文化,文化消費由舶來品轉向帶有濃厚本地特色的產品」。以呂氏於《唔該,埋單》的說法,七十年代就是「建構一個自成一體的香港社會的過程」(註上註:《唔該,埋單》第一版於九七年出版,新版出版於零七年。新版只多了一篇後記。本文要對照的卻是《號外三十》和呂氏於《文化現場》的文章。且呂氏既於新版不加修訂照刊該文,當然讀者就不用客氣假設他於二零零七年時亦不無矛盾地持同一想法)。

第二段文字,出自本地文化雜誌《文化現場》第十四期專題「出香港記」的一篇文章。作者指出香港文化「並非獨立於周邊地區的一個文化實體,而是省港澳或華南文化的一個組成部份」。相較於東南亞等地區的封閉及限制,冷戰年代卻因為「各種不同主張的刊物、文化活動、團體能同時共存,客觀效果是進一步強化了香港文化的多元性格」,令香港成為其時華語普及文化最大的生產基地,在區內無孔不入。作者指近年香港舊有優勢已因地沿政治的變化而消失,香港正面臨原地踏步不進則退的問題。所以新一輪輸出文化及文化人,同時也是自我認識自身的重要一步。無獨有偶,這段文字的作者亦是呂大樂。


發展就是重演

文化評論人梁文道早於零八年替李照興的《潮爆中國》寫了代序〈一個最後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告白〉後,文化人是否要北上,香港是否要轉型,香港的地沿政治環境是否已改變,如何面對城市際的競爭等,著販夫走卒又好文化人也好都在潮爆討論。

呂氏上引兩段文字的可讀性,不是所謂前言不對後語的簡化批評,一如何啟能人所不能地同時擁抱看似對立的殖民主義和愛國主義。事實上,兩段文字所描述的香港均有不少實牙實齒的事實基礎,加上兩文出版時間分別為二零零七及二零零九,幾近同期,不構成今日的我打倒昨日的我的問題。問題卻是,幾乎在同一時間,對香港文化沿革及展望的描述和定位,會有庶幾近對立的看法?抑或呂氏其實說得沒錯(即值得問的,是為甚麼有人會認為這跟本土文化發展存在矛盾),只是含意迥異?沒所謂矛盾,似乎因為連矛盾的基本條件也被他取銷了:當年被論者甘之如飴自成一體的「香港本位」,只不過是機會主義隨時滑動。

羅永生筆下的何啟,重要性當然亦不只是雙重身份食兩家茶禮等簡化批評,而是形成雙重人格的歷史社會條件,及這種條件如何構成所謂香港身份的基本座標,一語成讖地構成了羅氏所謂的勾結式殖民性——香港揮之不去的文化格局,說是香港未解之殖的詛咒也無不可。

奢談北上是解決香港本土文化發展的出路,「環境變化要適應」被包裝成cest la vie式的折衷實用回應,看似自然合理的趨勢——難道這不正正就是最不起眼,卻最具政治性的宣判嗎:繼續重演百年殖民詛咒,做其遠東版的薜西弗斯,連說矛盾的資格都沒有。

5.11.09

在英倫響起的馬賽曲


早期的女性主義對普及文化的流行批判叫「符號消滅」(symbolic annihilation),即不僅女性少於電視框中出現,而且出現的女性都只會是金頭髮白皮膚的典型美女。有個笑話是某清潔劑拍了個電視廣告,廣告裡有白種女性主人及其黑皮膚傭人,傭人竟然是由另一白人女性扮鬼扮馬把面塗黑喬裝的!女性缺席於普及文化的表述,被認為是女性被壓抑的在在說明。這幾天有內地吉之島工人到香港總公司aeon絕食抗議,據稱香港媒體零報導,就是符號消滅及其壓抑效果at its purest。


當然,至少自從安東尼奧尼的《blow up》,即是全片所還繞的那不存在的屍體,以及片末那不存在的網球,觀眾大概已不會認為沒有在銀幕出現的東西,便是不存在或不被賦予意義。然而,問題到這裡便開始複雜:若不能純粹因事物不出現於銀幕,便指稱其受到抑壓,那麼一但事物在銀幕被表述,便能滿足所有人的願望?


試想鬼片。曾讀過對香港鬼片的分析,文章論及戰後的鬼片,許多其實不過是教化電影的偽裝:拍鬼片不是希望探討鬼怪之所以不滅或回歸陽間的原因,及鬼與人的關係等問題,而是只希望說明邪不能勝正,又或者所謂正常社會的運作需要透過把作為異質或它者的鬼怪驅逐才能維持。換言之,鬼怪並非沒有被表述,但表述的視點都是所謂正常的社會秩序。
那麼,小人物、低下階層甚或各式所謂「弱勢社群」呢?或者他她們並非不曾成為主角,但關於他她們的故事,要不是博觀眾梨花帶雨的文藝悲劇,便是——試想周星馳——掙脫身邊的限制及壓力水鬼升城隍。世界並沒有因為個別小人物的遭遇而改變,改變的只是個別小人物的遭遇。

在這意義下,ken loach的電影便足以權充對同一問題的迥異回應。他的電影筆者並沒看得很多,但無論是《sweet sixteen》或早兩年的《it's a free world》,說的都是小人物,都是要掙脫貧窮。但導演給觀眾的教訓不啻是飛黃騰達的成本,要放棄甚麼,要預期與身邊親有關係上的甚麼轉變等。在一種漫無目的地向上爬的盲動風氣中,ken loach的故事情節有時雖然失諸粵語長片式的泛情,但筆者也願意稱之為一種耐性耐性而冷靜的批判。他不是完全失卻現實感地對小人物希望發圍的心態不置一顧,但他總是拒絕投入「發到圍」的狂歡,而總是會退後幾步向你嘮叨一將功成萬骨枯,由頭到腳指尾幫你計算得失。


到了《尋找廣東拿》,或者會是看來ken loach最大眾化的作品(只奇怪上畫只一星期,全香港只剩下每票七十五元的戲院有得看。相比導演專誠於其拍攝地曼徹斯特一個商場lowry outlet mall的戲院上畫,比全英國上畫早了兩星期,難免大異奇趣),除了因為有前曼聯巨星廣東拿親自操刀粉墨登場,還有就是那首令人動容的《馬賽曲》。

如果主角的最大心結就是不僅自己一事無成,還是幾十年前犯下不可補救的感情錯誤。《馬賽曲》的出現就是雙重的救贖:更偉大的人都會犯錯要直面自身,此其一:其二,敢於冒險才能超越危險。前者是主角和廣東拿對話的一個長鏡頭,主角問廣東拿被罰停賽的九個月怎過,廣便從主角的郵袋取出小喇叭吹出《馬賽曲》,鏡頭便順勢搖到一個停車場,一班膚色不分的小兒在足球比賽取樂。後者是三大架旅遊巴駛向黑幫頭目的家時,大班呆在曼徹斯特的郵差及友好唱著改篇為廣東拿主題的《馬賽曲》。到埗後廣東拿們下車,鏡頭以景深覆蓋三架車的同志在儲物倉中笠架生預備行動的鏡頭,擠滿鏡頭的廣東拿面具大漢大反擊,小人物造反動感得不得了。

電影的矛盾明明出現於黑幫頭目和主角一家,卻需要法國來的king cantona來解決,與期是認為因為電影是廣東拿主動接觸導演ken loach才能開拍,筆者倒認為不如歸功於始料不及的《馬賽曲》。到底此曲是象徵爭取自由平等博愛,推翻貴族統治的法國大革命精神。焦點不在於個別人是否能與不堪和瘸爛的過去揮手再見,而是
不堪和瘸爛的社會是否能成為被轉化的對象。流行的說法都指出:法國大革命的歷史重要性不是純粹統治者的改弦易轍,而是一次貨真價實的「社會革命」。

受壓逼者的共同身份需要某些符號才能夠連結,呆在曼徹斯特面對黑幫而束手無策七個一皮的郵差大哥,便是以改篇了的《馬賽曲》撐起集體行動的力量和氣勢。作曲的Claude Joseph Rouget de Lisle或者措手不及的,或者便是不同地方不同時空的人民,原來也能透過此同宣示以行動反壓迫的決心。另一《馬賽曲》聽得人涕淚交橫的經驗當然是peter watkins的六小時鉅制《巴黎公社》,法國人民在巴黎街壘歌在人在悲憤地高歌。然而,《尋》告訴觀眾,誰說在英國便不能唱《馬賽曲》了。


當然,歌唱完,黑幫頭子得到教訓,各人的生活依舊,嚴苛的生活環境仍然逼人。普及文化自二戰後的法蘭克福學派判決為被人開刀宰割及不知的麻醉劑,ken loach的電影沒有假裝為貧苦大眾提供乾手淨腳瀟灑靚仔的革命一劑過,他直面而不脫離現實地描繪基層,一點一滴一部又一部,難道不是抗符號消滅,不卑不亢地透過電影重建對世界理解的苦力?

3.11.09

誰說我不講親情(只不過仍然麻甩)



明明上星期五上課時還告訴學生,ideology也者,有別於今時今日個個琅琅上口認為是假的是厄人的就是意識型態,其實十八世末是與教會對著幹要為自己的各種觀念追本溯原的進步姿態。教會結個婚都要問準聖父聖子聖靈,你走去問教會權力和世界觀的合法性來源,還不足以在荊棘中把你燒死一百遍嗎?吃完飯回家,卻偏偏久久未能釋懷,又或者未明白自己的感覺是否有甚麼大義,教人失笑的可能連自己的感覺是甚麼也未能夠充份勾勒。

小時候有些無聊的畫面是刻骨銘心的:媽媽和姐姐和我三個人圍著枱坐,一飯就我和姐姐像一部開動了就停不下的機器,追債地夾餸,彷彿人仔細細就知道個世界欠了我們,夾餸就是為自己討回公道,當然還加上食飽飯媽和姐看電視我就在廳的大後方沙發上睡懶覺——當然還養成了premature的小肚腩。這些於本文脈絡都是不是重點,重點是都目前為止還是缺席的那個老爹。

當然不是老套到年近三十才突然投訴老爹待薄了我也——講笑咩——,家庭(血淚)史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交待。反正比較有意識有記憶的是差不多十年前,還是中六七的我告訴家人讀大學想唸政治,老爹二話不說就問你係咪想學長毛,當時簡單如舊飯的我當然衝撞,兩老當然也無力阻止我選甚麼科哪怕for a different reason也是選錯了。鏡頭一轉已是地踎大排檔,老爹跟我說他工廠的事情,把著酒杯我只覺得他需要人傾吐,而廿幾歲的我因為與他距離遠是優良的傾吐對象。

甚麼工人作反寫字樓不連字都不懂寫跨國企業盛氣凌人等說了一大堆,我當是大學從沒興趣唸的商學入門。到最後他開始找我幫他寫信,寫給蝦人蝦到上心口的三星時,出於反跨國企業的反射作用,我用差不多人家看來是八古的英文包藏鄙視和刀劍,來來往往了幾回合還以為可以至少保留到那幾乎是消失了的傲慢。老爹說他不想找公司的人寫因事情涉及生意的成本資料,我拍晒心口說比我搞,幾乎要直飛首爾與韓國佬當面對質。結論是,我與老爹的關係是長大可以一起吃酒抽煙後才慢慢建立的,或者才有建立的條件。我沒被老爹偏愛的殊遇,只是當他不再以權威形像於我眼前出現,我才能有與他靠近的條件。


今天晚上官塘新南苑的飯桌上,看見的幾乎是《阿郎的故事》了。當然年紀差上一大截,過了六十歲的老爹和他的十一歲兒子,我和小我幾乎二十年的同父異母小弟,從年紀差距來說幾乎全都不對,但老爹溫柔一面簡直是出乎意料。小弟是快升中學,與我阿姐差不多都是聰明過人那種小兒,當然也打機出貓冒簽名,人人都做過有甚麼大不了,但他是看幾遍我從未看得明的馬報便能給我老爹冷門貼士的小兒,愛讀書卻不屑學校功課那種。而老爹的溫柔當然也是麻甩型的,你來我往寸寸貢,老爹懶得祭出威嚴而小兒也據理力爭。小朋友對老爹有基本的尊重,而這種尊重對於冇性的小孩顯然是用時間才能耕耘出來的,出於你說錯也好但他絕對會認為是為小朋友好的出發點。席間甚麼都聊了:小朋友要升中學讀悶出鳥來的張祝珊好還是或哪間,今時今日社會讀書有甚麼用,慳膽曾把待師醫生都排拒出中環等等等等。也慶幸老爹從沒如此關注我的前程生計,今天的小孩子物質條件如果充餘,這些所獲也是要在別的地方付回成本的。最記得是老爹不停的說「怕他學壞」,其實我只想講,有甚麼壞得過大人世界?想他不打psp,沒收遊戲機是一種辦法,但有甚麼好得過他最終覺得世界有太多東西遠比psp有趣?

沒甚麼高論,或者姐姐和我長大的階段,老爹和老媽都沒餘暇和資源像他今天教養他小兒。有幸有不幸,今天能和老爹吃酒抽煙,能和老媽子無厘頭吹水握手——她到美國照料姐姐第二個小孩,姐的大兒子應我老爹的小兒年紀不差太多吧——而我也真有點掛念媽媽的情懷了,至少和她講長途電話不想收線的是我。老媽人到中年才遭遇感情打擊,老爹是六十歲還要憂心十歲小兒,兩人對對錯錯也走了人生的大半,都不容易。人總是活在大限前的,老的幼的亦然,好好享受好好感受才是貨真價實搶也搶不走。沒出色的兒子希望你們活得好。

29.10.09

代賀第三百篇


忘記了出於甚麼原因,早前與室友說起不如把酗酒的頻率降低,由一星期七天試改為一星期兩三天。以全盛期一晚喝酒五六小時酒為計算基準,省下的時間羅馬城都建幾個出來了。正所謂in the beginning, when we were winning, when our smiles were genuine,那時候世界於我們還是輕巧的,一切都是選擇,最重磅的指控也就是「判斷錯誤」——有甚麼比還有選擇的餘地更值得祝福?理論家常重題黑格爾所謂的cunning of reason,亦即是當你以為你只為自己服務,陰差陽錯地你的利益卻不過是短路到更大更不由你所掌握的動態情境裡。資本家以為自己只為自己的盈利為自己的股東服務時,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更大範圍裡趕絕其他生活或非資本主義社會組織形式的可能性,求仁得仁與愚不可及完美地重疊。廢話太多想說的只是當以為減酒可做更多事情,一晃才發現
喝不了酒已暗地裡成了吃人的現實,感情街坊兄弟知性生活全體賠掉,失去了吃酒聊生的美好時光只是整個天仙局他媽的微不足道的一小部份,連敏感都被閹割告訴我究竟換來了甚麼。未夠功能把片段有機地編織,結果不過always-already的深刻裂縫。追求偉大,與其渴望生命能得道,不如設定絕對的彼岸作為總差一點點的symptom,責備自己不足應比時刻擔驚受怕會崩潰幻滅要積極有生命力得多。說不回頭是死罪但死罪難道不是凡人最大的誘惑嗎:sacred和sacrificed不是看來還有點相像?

***

聰哥藹雲是夢未(專登用「未」的)以求的良師益友。樓下全哥常說做人最緊要「夠做」,「夠做」並不是有現成語言可以翻譯的江湖用語,大意是有能力、服人之意。時間不假設甚麼卻是難以反駁的證詞,當朋友還只定性婚姻的無意義,旱地拔聰地成就無意義事情的震撼,是高幾個呢的。兩人的婚事是夠做的,不僅佩服還感動甚麼很挑釁。說不出甚麼好聽的話,唯有以勞動交換,祝你們沒有最好,只有更好。

20.10.09

召喚老幽靈(新版)

我唔係証明要話比人聽我威,只係想話比人聽,唔見左既野,我會自己攞返!
——阿mark,《英雄本色》(吳宇森,1986)


2007的《老港》:到底欠了甚麼

還記得零七年的《老港正傳》嗎?電影上畫後,評論立場楚河漢界清楚不過。有指《老》是難得有心的電影,把在香港過了四十年隱形生活的左派有血有肉地在銀幕上還原;許多評論則開門見山指出電影對香港未來缺乏視野,一面倒北望神州,而且「選擇性失憶」,許多香港人的「集體記憶」如文化大革命、八九民運、7.1五十萬人遊行、反23條立法等一概缺席。

其實,並非勉強導演趙良駿做影壇羅賓漢,把最邊緣最受壓迫的政治聲音不合比例放大,更不是要求導演曲解香港歷史,將香港拍得如墨西哥查巴達般的革命勝地。想深一層,即使電影的意識是棄守香港北上神州,又是否真的需要故意把文革、八九民運、7.1遊行等悉數刪除呢——那是構成正統流行香港故事的基本元素吧。換言之,即使是批評的意見,也不過是還個最低的價,提出一個最低的標準。

五十年代韓戰爆發,聯合國向中國實施禁運,香港正式由轉口港變成主打出口的工業城市。六六、六七兩場騷動令本已政治上與中國分離的香港,正式在文化及身份認同上亦慧劍斬情絲,與內地一刀兩斷,戰嬰兒於六七十年代應聲進佔社會重要位置,香港也由此扶搖直上成為亞洲國際金融中心。一場八九民運一面令香港人深切感受到「中國」兩個字的壓力,亦一面令港人加速演繹其認命精神,趕快北上找機會。這樣的所謂香港故事,標準而耳熟能詳,甚至是不少人對香港認同的那要生死攸關的立足點——雖然這個版本的香港,結局是義無反顧的集體北上。

容筆者斗膽詮釋,對《老港正傳》的批評甚至失望,就是連這個大眾認可、政府官員大學教授瑯瑯上口、並向香港各種社經政治文化制度提供合理性的香港故事版本,也告失守。然而,這浪對《老》的評論的教訓,難道不是正式宣告某種更深刻的雙重失落嗎?大部份香港人勤勤懇懇奉公守法四五十年,耕耘出經濟繁榮文化(可能一度)多元,到底還是要在九七後棄守香港,此失落一;失落二,上述成功歷程,不過是近乎飛釘走鐵九江雙蒸後的經濟故事,加些少港人鼓起勇氣向當權者說不的政治點綴,竟都要成犯禁的情節。

並非要雞蛋裡挑骨頭,對於一部定位為於回歸十年對香港經驗回顧與反省的電影,一眾對《老》的批評果真有不當,這不當與其說是批評了電影缺少了甚麼,毋寧說是因為批評得不夠進取:難道補回民革八九七一,電影便能有意義地反省香港故事?簡化香港經驗固然要不得,但作為反省香港經驗的電影,也斷不應滿足於把流行的香港故事依書背誦一遍。


《夜車》:歷史無意識

1980年是所謂「新浪潮」電影(當時也有稱「新電影」)帶著青春破格精神空群出動的一年別,其中以暴力血腥掛帥的電影特別引起話題。當年余允抗的《山狗》、牟敦芾的《打蛇》、還有徐克的《第一類型危險》同於十二月初聖誕前夕上畫,同是徐克的《地獄無門》及嚴浩的《夜車》則搶佔復活動檔期。一年間多部極盡暴力血腥驚嚇的本土制作湧現,票房還要不賴(上述五部電影,除了《地獄無門》,均為當年最高票房的二十部),風頭一時無兩。

撇除衛道之士的大呼小叫,即使影評人和電影研究者也認真討論。當時一場名為「香港電影暴力的問題研討會」,便請來如徐克、牟敦芾等導演,於「香港電影文化中心」舉行,討論電影、暴力跟社會的關係。《夜車》上畫時,嚴浩甚至伙拍停刊已久的《電影雙周刊》做了一個有趣的實驗。他們於香港大學校園內搞了一場放映會,對象當然就是校內的大學員生;另外則請來了九位十七至二十歲之間、沒讀過多少書、家住石硤尾徙置區的古惑仔看午夜場。港大放映會後的討論,與及石硤尾徙置區古惑仔的觀後感,《電影雙周刊》分別整理成文,並置在雜誌裡。以《雙周》的話,是「嘗試去了解不同背景,受不同教育的青年對這部影片的意見的異同之處」。

大學生和古惑仔的觀後感當然不太一樣,前者著眼於電影是達到自己所標榜的暴力與寫實這標準,與及暴力電影是教舊細路還是令觀眾明白暴力不及解決問題。後者則主要是留意片中橋段及角色設定,能否在對應自己的日常古惑生活。如果兩種意見是要總結的話,大概只可以印證了電影「反映」現實之難:現實所指的是誰,現實在最高學府或是徙置區等等沒完沒了。單純以片裡的粗口及術語用得是否到位,一眾古惑仔女在片中的情緒及反應是否夠典型來理解電影的寫實性,當然就言人人殊。但因為電影攝制於七十與八八十年代之交,筆者認為《夜車》是歷史無意識地寫出某種往後或再沒機會描寫的現實。

《夜車》的故事描寫五個日間無所事事,晚上最愛跳油脂的青年。某天晚上大伙在的士高狂歡之際,忌廉(張國強飾)無意中偷到一部開蓬跑車。電影對剪了大伙在燈紅酒綠中忘情狂舞及忌廉駕著車走在孤單得有點陰深的路上的畫面,為這部夜車和為其乘客特製的不歸旅程揭開了序幕。主角一伙人在油站沒錢付汽油的賬,還錯手殺死了兩位油站職員的其中一個,其中一個同伴又被毆打重傷,後來又逼不得以撞死攔路的老翁,錯手槍傷了的士司機。在油站驚得逃之夭夭的阿b(嚴秋華飾),後來被老屈行劫,在警署內竟又巧遇生難的油站職員,卒之被供出其餘主角躲藏之處。一幢多層大廈的天台,無疑就是一個「有出冇入」的地方,也是一眾主角最後的(暫時)避難所。結局是墮樓的墮樓,槍斃的槍斃,被捕的披捕,一行五人最後生還兩個。

電影將偶然與宿命混淆得兩忘煙水,偶然地犯下第一個錯誤,其餘的災難就有如雪崩的發生,五位主角完全無法控制。片中的成年人,無論是忌廉的大佬、警察、雜誌編輯等,全是空心老倌虛有其表,除了維持成人世界脆弱的運作,幾乎完全沒有其他意義。從油站拿走,以為內裡藏寶的保險箱,九牛二虎的帶著逃走,才發現裡面只是一堆廢紙。青年人對於年成人蒼白、虛偽和無意的世界,要麼就像流行心理分析所說,閹割便能進入符號秩序,要麼便是以最大的能量來個車毀人亡式的大拒絕。

電影在一片屍橫遍野、血腥和涕淚交織的煙幕裡,表達了一種強烈地得無法吸納憤怒及怨慲。事發的大廈被清潔工人連夜的收拾場面,翌晨又繼續如常運作像甚麼都沒有發生。案發的痕跡可以被清洗,但這筆成年人世界欠青年人這筆無辜的債,卻只會像遊魂野鬼般盤旋和積聚。

不少評論批評電影調子灰暗及沒有提供出路或希望,但難道這不正是電影的寫實性及先見麼?電影的寫實性,與其說是一時一地的現實,毋寧說是香港的歷史現實。從香港的處境看,七十年代末開始的前途談判,鄧小平開支票說「馬照跳,舞照跳」,有人爭取居英權,有人要求主權換治權,有人提出「民主回歸」。當然也可以選擇立即歸邊,做個特區的好娃娃及五千人龍的傳人,再加廣深港深度融合,從馬後炮的眼光看,這甚至是事實上代價最低而效益最大。但難以否認,或可能根本想象不了,是當時的混亂及無助。

並非要猜度導演的動機,對前路的絕望控訴亦不一定人人都認同。但從香港發展的軌跡看,電影結局忌廉在天台的一聲怒哮,就是電影三十年前無助及混亂的香港的一聲怒哮,卻無意識地成為了今天棄守香港全面北望氣氛的一則超時空批判,餘音裊裊。


《凶榜》:壓在城市心臟下的冤情

具有導演本身也不一定很意覺的時代意識的電影,或時代線索被導演無意識地銘刻在電影裡的作品,新浪潮年代何止《夜車》。如果《夜車》為香港電影史以至香港史留下了一聲無法化約的怒哮,一年後余允抗的《凶榜》更嘗試用一則空間寓言拆散及重新組裝我們所認識的香港。

電影的場景設定在港島心臟地帶的一幢新落成商業大廈,樓下幾層未入伙的商場,樓上則全部已租出的寫字樓。男主人公是一位落泊的壯漢(秦祥林飾),他不願到外父的胸圍廠上班,但自己找工作又處處碰壁,卒之在這幢商業大廈找到一份夜班看更的工作。但原來這大廈的前身乃是柺子佬的大本營小孩子的亂葬崗,剛好男主人公的太太(余綺霞飾)懷孕了,而男主人公的八字又是陰年陰月陰時反正陰到極點,躲在大廈地牢等待投胎的紅衫猛鬼仔便恃機出動,希望投胎轉世重出人間。

根據《現代漢語詞典》,所謂寓言就是「用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的擬人手法說明某個道理,常帶有勸戒、教育的性質」。難道《凶榜》不就是可理解為一則嚴格意義下的寓言麼?如果紅衣猛鬼仔本身的死是一段不明不白的冤情,這則寓言便把平日在香港見怪不怪的新商業樓宇的落成(或所謂發展的時代巨輪),假托為令紅衣猛鬼仔這段本土歷史冤案永遠要被懸置、令它永不翻身的力量。中上環等地方,不就是今天香港的所謂金政心臟,同時亦是一百六十多年前英國人首先登陸和聚集的地方嗎?(令人回味再三的,戲裡的大廈其實就座落於金鐘,今太古廣場,舊日英軍軍營的對面)

在這意義下,如果紅衫猛鬼仔投胎轉世是為了追討其一直代雪之冤,投胎成為男主人公的孩子便可稱「短路」(short-circuited)。畢竟男主人公只是偶然到廈打工,而非決定把一幢商業大廈壓住被柺孩子亂葬崗上的地產發展商,更不可能是把紅衫猛鬼仔柺帶的柺子佬。同時,男主人公的八字固然不好,生活困頓而束手無策,但偶然相遇並拔刀相助的術士(岳華飾)幾輪大龍鳳後才發現根本不是紅衫猛鬼仔的對手。換言之,這則寓言由空間配置加上無數的錯置組成,在這堆錯置之前,猶如男主人公的凡夫俗子根本無能為力。這則寓言要是有任何洞見,便應在於導演及編劇(金炳興、李登、張錦滿)能透徹地把握香港的歷史狀態,以大廈、小孩亂葬崗、無能的男主人公等元素,編織成一則有觀點的香港故事,讓觀眾能對號入座地思考自身及香港的狀態。片末經典的最後一幕,便是紅衫猛鬼仔已經投胎成男女主人公的小孩,女主人公抱著嬰兒回到家,男主人公神經質地摸黑躲在家中一角,待太太一進門便提起斧頭劈下去之前的定鏡。這刀劈下去,是死是不死?從《凶榜》的觀點看,這個定鏡的開放性及暗示,直逼lindsay anderson於1968年的作品《if》裡,片末一場由男主人公伙拍同黨荷槍實彈在校園內向校方發動一場反擊戰後打出的「if」,叫人摒息。

有別於《夜車》以線性的故事交代這種縮命和絕望的憤怒,《凶榜》則以空間設定,翻譯出主人公(說成是香港人又有何不可)既無辜錯位,卻無法迴避地要直面的歷史遺下的冤情,還能順道給貪婪無度的地產發展鬆他媽的一踭。面對有關悲觀宿命的指責,這類電影無法不應聲舉手投降,正正因為電影要強調的,正是今天中港合拍片必需要有的積極正面的訊息的對立面。香港都一直強調精叻、靈活、識時務,並且一直識時務得今天文化上要被淘空要被融合,經濟上隨金融海嘯下墮得復甦無期,如《凶榜》如《夜車》等的曾經不合時宜的絕望吶喊,或許便是今天重要的思考資源。並不因為這些電影點了條好路給香港人,而是它們坦白地記錄了拒絕進入既定秩序的心靈(雖然最終失敗),以及不可對抗的「命運」及「宿命」等觀念的歷史維度及冤情結構。香港從來-已經(always-already)選擇調低這些刺耳吶喊的聲量,而選擇了一條自以為必贏穩定繁榮的偽路。


1984的《公僕》:雙重埋沒

《電影雙周刊》於一九八四年特製了「懷舊風特輯」,探討徐克《上海之夜》、許鞍華《傾城之戀》、梁普智《等待黎明》等電影。沒錯,八四年就是中英簽署聯合聲明,加上一連串表面上以遠去的時代背景包裝著不知是否存在的社會評論,難免影評人張九會如此說:「和李焯桃談起『新電影』(作者註:當年對『新浪潮電影』的另一稱呼),他說嚴浩的《夜車》(作者註:1980年)、徐克的《第一類型危險》(作者註:1980年)等在今日回顧,又多了一重意義:新電影最常被人詬病的狂暴、悲觀、宿命一類特徵,今日看來竟然完全justified。」作為認為,部份電影工作者對世局有著先知先覺,甚至不合時宜的敏感。由是之故,不少上畫時被埋沒、被影評人以別的角度或框架批評的電影,若干年後,在某種社會大環境下,或許才能顯示出其對時局回應的敏銳性。

然而,筆者倒想補充,埋沒也不止是一種的。《夜車》及《第一類型危險》等電影,既是新浪潮的代表作,也能於幾年後在香港前途談判得全香港人大難臨頭時,接駁上另一詮釋框架,成為香港電影史論述的一部份,其實還算求仁得仁。有些電影則要更倒楣一點,其鋒利之處總是已經被埋沒,上映時不被察覺,也無以接駁成為思考香港電影史,以至香港自身故事的資源。李修賢同樣於1984年製作的《公僕》,或許在此能權充一例。

論票房當年榜首的是《最佳拍檔女王密令》、《開心鬼》(高志森導演)等娛樂片,這當然絕不令人意外。翻翻當年的《電影雙周刊》,備受影評人關注,最多評論文章的當數《似水流年》(嚴浩導演)、《省港旗兵》(麥當雄導演)、《傾城之戀》、《上海之夜》等。時值八四,九七臨頭,影評人的評論傾向也難免把所有電影都作為一則又一則有待解讀的政治寓言。無論是《省港旗兵》將內地人看做要徹底排斥、生產恐懼的他者,還是《似水流年》以鄉土情懷化解一切矛盾,也只是面對同一問題的兩種背反的態度而已,所謂銅板兩面。

《公僕》的故事,以老差骨李修賢與學堂出身的艾迪作骨幹,片中新舊兩種辦案作風相互碰撞火花四濺,末段搞出殺錯良民無可挽回的悲劇,由此引申出對警察作為合法使用暴力的政府代理的深刻猶豫。電影節奏控制得不算很好,對警權這核心問題的關注,在情節本身的推進過程中亦有進退失據之處。但論其對警察暴力問題的觀察,其尖銳性於港產片可算高峰。近年有「剝光豬搜身」、警署強姦等事情,香港幾乎才剛剛「發現」警權這個重大社會問題。片中李修賢在警署裡扯破自己襯衣,撞向文件櫃扮受傷,老屈涉嫌改槍的疑犯搶槍兼襲警。警隊固然一直有問題,問題卻更是出於香港社會缺乏有如《公僕》之類的文化記憶。

當年《電影雙周刊》唯一一篇《公僕》的影評,也只是將電影簡化為一部通俗的警匪片,也就不足為怪矣。警察形象在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後極速洗底,警權、警察暴力這個系統性的社會問題也「自然地」我們的日常意識中淡出。然而,警察權力、警察暴力等觸碰體制核心的問題,與因廉政公署成立而改善的貪污問題不完全重疊,更與警察形象由如李修賢牛記笠記升格至劉德華在《無間道》般官仔骨骨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時值1984年,將前途問題視為頭等大事無可厚非,但「香港」亦不僅僅是一個北京和倫敦在談判桌上的客體,香港有其自身的社會和體質,及更多不會因回歸而逆轉的問題。李氏這部對警權問題深刻反省及猶豫的作品,成為他警察電影生涯的一聲絕響,一次例外;中英就香港前途談判一片的熱烈討論中,《公僕》亦成為了注視本土社會體質無以為繼的一點微弱怪光。


時光倒流:還不討債更待何時

根據齊澤克(slavoj zizek)對《安提戈涅》及《哈姆雷特》的分析,兩部作品都包含未白之冤及不當的葬禮。哈姆雷特的父親及安提戈涅兩位的肉身雖已作古,他們在人世中的事務卻未完全解決,換言之,他們的死是不完全的。夾在這肉身已死,但還有人世間未了事之間這種狀態,他們無可避免以某種形式回歸,回到當前現實討回所謂的「符號債務」(symbolic debt)。

電影《老港正傳》對香港故事的回溯也好,新浪潮電影又好,《公僕》之類的電影又好,難道不能理解為屬於香港的一筆所謂「符號債務」嗎?這筆「符號債務」,既是香港電影史論述的債務,也可能是透視我城歷史論述缺失的一筆債務。真亦假時假亦真,香港今天已成為了一個人稱金融中心的地方,大部份人會認同或希望自己是中產階級。只是那要命的最近三四十年,我們對香港和香港人的認識已極速收窄剩下經濟動物享樂至上。香港曾經有過的稜角,對發展至上的猶豫、對許多社會體制的反叛,即使不是被徹底肅清,也是被掃進祖母的日記簿裡成為「我都曾經激情過」的談資。回歸十多年,無聲無息之中,別說對正統香港故事的質疑、猶豫、補充和註腳,就連最正統最主流的香港故事也悄悄被慢慢否定、改編和漂白(蒼白的「白」,非潔白的「白」)。

挖掘過往香港電影,辨認出有別於教科書或流行論述的香港面貌,撿回我們沒機會直面的傳統、被粗暴棄置了的精神,與及各式各樣未完成的計劃。有別於諸如「中港融合」、「背靠祖國」、「集體回憶」、「懷殖民的舊」等空洞口號,不對我城的文化土壤進行挖掘及重組,又焉能定位今日香港、形塑香港人主體、討論香港的方向?重新思考三十年前的一堆電影,猶如釋放一群還未及安葬的幽靈,讓它們重出人間追討符號債務,干擾因為這堆幽靈的構成性缺席而得以形成的論述秩序。

(刊《溜走的激情——80年代香港電影》)

15.10.09

你睇得佢到,你睇我唔到——短論《攻佔媒體》的運動與紀錄

今年七一遊行,筆者和所屬團體於軒尼詩道上擺街站,剛好我們被分派的位置的頂上,就是人民台的八隻大聲公。整天的遊行,人民口彷彿就是甚麼 official radio channel,全程直播遊行的情況,他們沿著遊行路線租了多個地方放置大聲公,甚麼聽眾phone-in、甚麼地方有警察攔路、遊行人仕可以如何抄小路突破警察防線等,基本上所有在沿途的參與者均可以馬上聽得到。加上當天是有江湖傳聞會有參與遊行者,自行組成小隊在某個位置發難,橫過軒尼詩道直衝告士打道進行攔路行動,聽著蕭若元的聲音在大聲公中不斷傳出來,如果他會及時調動人群把主要幹道設路障等,通知群眾警察如何佈防等再來個水來土淹,難免會想:革命隨時發生。

這或者就是《攻佔媒體》最迷人的地方。二零零六年,墨西哥南部的奧哈加一場由教師發動,要求省政府增撥資源,改善學校設施、學生膳食和教師待遇等的工業行動,逐漸擴散及漫延為一場矛頭指向獨裁省長羅爾斯,要求他倒台謝罪的全民運動。過程中,行動者深明在墨西哥南部資訊流通,並不如發達國家社會人人全日上網加流動電話通訊,他們便佔領電台電視台,不僅作為發佈消息之用,還可讓奧哈加的人民能夠在大氣電波中自由發表意見,高峰期佔領了十四家電台!運動中後期三千奧哈加罷課的教師,用十九天時間走了五百多公里遊行到墨西哥城進行絕食抗爭時,奧哈加的人民還可以透過大氣電波向遠方的同志傳情達意表示慰問。簡單的通訊技術,在這場倒省長的大型運動中,發揮著動員、組織等有效而妙不可言的功用。

在呈現多元平等的參與(計有教師、醫護人員、司機、原住民、女性團體、大學生諸如此類),與表述媒體爭奪戰之間,電影便顯得有點顧此失彼。不知道是否導演Jill Freidberg有意避開不探討運動具體的組織模式及與官府的角力,當然導演有交代政府的分化、鎮壓、操弄恐懼等手段,但畫面所及只是與警察衝突的「動作場面」、繽紛絢爛的大型遊行示威及大頭訪問;至於霸佔電台亦只是推咪on air、與軍警的攻防等畫面。反正一味是呈現呈現再呈現,sound bite sound bite再sound bite,導演的位置顯得有點旁觀,而觀眾就在導演選定的時間跨度上,被影像直線地帶著親歷運動的一部份,在熱血沸騰及丈八金剛之間兩茫煙水。

最突兀的地方有兩個,幾個台柱式的受訪者幾分鐘前還在大談霸佔電台如何為運動提供通訊渠道之類的讚詞,而他們也彷彿是親身參與的行動者,突然話鋒一轉便連續幾個訪問片段指霸佔回來的電台受到利用胡亂動員,並且沒有盡責任向人民解釋行動的背景原因。由讚賞到批判不見得有甚麼中介,批判完亦馬上回到運動現場。觀眾當然沒能分辨這判斷是否屬實,但這也不是重點所在,而是這部份既批判對象不明,亦與整套片的情緒和形式格格不入。希望不是初剪後被觀眾詰問為何只有純粹的讚美沒反思,因而胡亂加插,此其一。其二,片末「基地電台」重新開咪前,是軍警全副武裝開著坦克車裝甲車衝進大學要攻佔大學電台,人民和軍警血併了七小時。之後vo說行動者讓步停止運作電台並交回校方,鏡頭一轉便是三個月後重新開咪。之間經歷了甚麼考慮,運動的走向如何,電台為甚麼又能重新運作,政府為甚麼不加阻撓等,一概沒提。只是同樣幾個主要受訪者繼續鬥高昂地說,墨西哥不會再一樣了,奧哈加經歷了這場運動後更不會走舊路了。

與獨裁政府鬥爭的社會運動當然絕對需要支持,但如此跳躍的交待事件,復沒有對任何環節及議題深化討論,如此狀況,難道不是正面要求觀眾思考運動及紀錄運動的電影之間的關係嗎?紀錄片因為有了影像的元素,出於視角的考慮,太多背景資料及具體論點不錯可能會變得乾澀,不如乾脆讀書讀文章。然而若社會運動本身已在實踐改造社會的功能或至少嘗試,把運動帶到銀幕的紀錄片的功能又可以是甚麼?與運動本身是否應有距離,或怎樣的距離,才能成為運動有意義及有生產性的一部份?政府的各式腦殘宣傳片凡事hip-hop硬銷已是指定的嘲笑對像,社會運動的紀錄片如何可以做到不流於簡單交代呈現,甚或介入事態振奮人心?在呈現多元平等繽紛參與,及說明經營運動或人民媒體的重要性兩者的匯流上,《攻佔媒體》有效地給予了觀眾力量的感覺,但可以再要求多點嗎?

這點要求,其實簡單不過:遠在墨西哥的運動,我們是透過紀錄片得知的,然而作為觀眾及導演對眼前的媒界或載體,與其指涉及介入的運動之間的關係,卻一直沒有太多處理。往往關注都投放在電影在或說明或呈現或介紹的社會運動,而電影這媒體或載體卻怪異地獲得某種透明的性質(除了爭辯客觀與否的問題及導演對事件的立場,對電影幾乎便無話可說)。容筆者暫且去脈絡地說,這不是逆向幻覺(reverse hallucination)還是甚麼:如果見著如鬼魅等不存在的東西是順向的幻覺,逆向幻覺不就是明明事物就在眼前,你卻視而不見,或只見到其消失或缺席麼?莫非這就是運動紀錄片的命運?


第七屆香港社會運動電影節 The 7th Hong Kong Social Movement Film Festival
影像.感動.思索.行動
就在你與我身邊


《攻佔媒體》
Un Poquito de Tanta Verdad (A Little Bit of So Much Truth)

製作 編導 剪接:朝兒. 弗德堡
製作:Corrugated Films
2007/墨西哥 美國/Color/DVD/93min
語言:西班牙文/中文字幕
http://www.corrugate.org/

「墨西哥教師由反對教育私營化開始的運動一呼百應,團體、民眾相繼加入,在oaxaca州試行自治,佔領發訊站和電視台做電台電視廣播。電視做談話節目,沒有哪個名人名咀講八卦;街坊講自己睇法,或可是一套道理。電台熱線jam晒,都是民眾打電話去向教師說支持的話。當「受眾」佔領「媒體」,廣播回頭走向街坊街里的溝通,又似乎有了一些可能性。運動經由傳播規模迅速擴大,令國家暴力首先針對電視台電台發訊站。民眾就沿途設路障守衛,每屋每戶都徹夜聽電台的戰報:警察正往哪處清場,會途經哪處,聽見要來了就跑到街上幫忙守衛。於此媒體與運動須臾不可離,要說這是工具性,到了極致就難辨彼此。

放映時間及地點:
- 2009/10/15 (星期四) 晚上19:30
地點:香港獨立媒體
地址: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9字樓

- 2009/11/11 (星期三) 晚上19:30
地點: 中大文化廣場

4.10.09

深水埗順寧道:市建局的混賬

沒調查研究便沒發言權。重建項目越來越多,不同重建項目便成為了考驗重建的法例和政策的適用性和合理性的最佳測試。原有的法例如政策是否夠周密、具體細節間有沒矛盾,重建的後果對舊區的人事物有沒改善,怎麼樣的改善等,全部逃不出一波又一波浪奔浪流的測試。


先來一課「人口凍結」

雖然《市區重建策略》話重建是「以人為本」,又話重建是要「改善原區街坊生活」,但眾所周知,重建為大生意,無一個重建項目不是剷平舊區建豪宅,大建特建大賣特賣大賺特賺。不過,就算如此,做生意有錢賺時,都好應該要有付出,官家拆人樓趕人出家園,當然也要先賠償安置。然而,賠償是依據什麼來計算的呢?所謂的「人口凍結」就是作為計算賠償的依據:凍結人口當日,有關單位是業主自住還是空置還是租用,有關單位的租客是誰,誰人獲多少賠償或是否獲得安置,就是依據人口凍結計算。而凍結當日,一般理解就等於是重建項目的公佈,因為大眾媒體都會報導。


漏洞:在「市區重建政策」與「業主租務條例」之間

然而,在人口凍結及市建局實際收購之間,存在著一段幾乎無法確定的時差。深水埗順寧道重建項目的街坊,正是被這段時差搞得既不順亦不寧。不無弔詭,街坊的雞犬不寧,並不純粹是甚麼社會要改善必經的陣痛之類的屁話,而是因為重建的政策及法例之間,內藏一筆荒謬矛盾的「混」賬。

今年六月廿六日,市建局派人到順寧道即將要進行重建的單位進行人口結工作,及後十幾戶街坊便相繼收到業主(該項目內不少單位的業權皆與某地產公司有關)寄來的收樓信要求搬遷。重建區內許多住客是同一單位內間開的套房租戶,甚至板間房租客,家境清貧者不在話下,忽然一紙迫遷令,人心惶惶可想而知。

由於按現行市建局政策指明,「出租/空置」單位的賠償將被折算約三份一,有些業主利字當頭以為驅逐租客可獲「自住」賠償者;又或者驅逐現時平租租客,轉租給自己人也說不定。在2004年業主租客條例改動過後,趕租客走是相當簡單的事,但重建並不是可能只是服侍業主利益(至少不至於如此明言)。那麼,在法例有漏洞之下,市建局自己的政策是否可以保障租客利益,維護市建局成立的宗旨呢?


回頭紙:以政策填補法例漏洞

據悉,早幾年深水埗的海壇街重建項目已經有類似情況發生,區議會也向市建局提出過相關的質詢,但時至今日,市建局仍未作出任何政策彌補由它公佈凍結引來的一連串後果。

根據市區重建策略第 4(b)項:「受重建項目影響的住宅租戶必須獲得妥善的安置」。換言之,哪怕重建是徹頭徹尾的牟利活動也好,至少也得先妥善安置區內被重建剝奪繼續安居權利的居民。但順寧道項目所揭示的,卻是由現行法例及政策所包庇的一段無法無天的時差。自人口凍結後,一些地舖、業住、租戶成立了順寧道重建關注組,互相交流資訊集思廣益,並於九月三日約見市建局物業及土地部總經理黃偉權,及市建局社區發展總監蔡仁生,在會上市建局把所有責任一概推卻。(紀錄片段可參考舊區更新電視台報導)

現行重建法例及政策容許了市建局一段長時間的「免責時差」:市建局認為順寧道項目尚未「正式」宣佈,人口凍結只是人口凍結,之後還有已於八月底結束的閉門諮詢,還有待市建局把完整計劃送交發展局,發展局又再送交特首及行政會議再審批,然後才正式啟動收購程序,俟市建局正式成為套房板間房等的業主後,租戶的賠償問題才開始成為市建局要處理的問題。正式收購前,任何租客的去留是純粹業主及租客之間的合約問題。換言之,市區重建策略所提及的「受重建項目影響的住宅租戶必須獲得妥善的安置」,以市建局的立場,是當租客成為了市建局的租客後才有資格獲市建局「妥善」的安置。在人口凍結日至到市建局「正式」公佈「重建」之間一段無法確定長短的時差,業主以任何方法把租客嚇走迫走趕走,市建局代表就說,既不是市建局的問題,市建局亦沒有責任處理。

現在居民要求市建局建立「回頭紙」的政策(即市建局對在人口凍結後被趕走的租客的書面賠償承諾,若日後行政長官不同意此項目重建,則此承諾亦自動作廢),以填補法例的漏洞,彌補因市建局公佈凍結而對租戶造成的影響。可是以市建局到現時為止一直拒絕發出回頭紙,原因是「政策沒有回頭紙這回事」。


市建局一慳再慳?

事實上,現在的情況,到底何人得益?話說凍結後至特首發板前一段時間被迫遷的租客得不到賠償安置;凍結後才搬來的租客,又很可能被當成是「釘子戶」而得不到賠償;出租業主呢,由於凍結日該單位已有租客登記在案,業主的賠償會被扣減約三份一(按市建局政策,重建賠償額最高是所謂「自住」的物業,「空置」及「租用」的物業所獲得的賠償均要被折算約三份一。)市建局職員見街坊就說,不發回頭紙不是為了慳錢,但這明顯也是不該存在的瓜田李下。

順寧道的居民並非「賴死唔走」,而是殘缺政策的受影響戶,問題不在他們身上,相反是殘缺政策的受害者。現時香港重建主要是針對被認為殘破不堪阻住發達的舊區,但別忘記,舊區同時亦支撐許多最基層市民的生活的地方,如果重建無法改善這些居民的生活,相反因為租用的形式及重建過程中悠長的免責時差,反而進一步干擾及危害基層市民的生活,違反了市建重建局成立的宗旨,那麼重建重建,不如乾脆先「重建」了市區重建局。

23.9.09

歷史想像——假如托洛茨基的女兒是安蒂戈涅

按巴贊的分析,愛森斯坦等早期的電影大師所使用的蒙太奇技術,用意都不在「展現事件」,而是「暗示事件」。也就是說,「不論影像單獨具有的真實內容是甚麼,敍述的內容主要從它們之間的關系中產生,也就是說,它是一個抽象的結果,而任何一個具體元素都未預先包含這些新意。」再換言之,它們都「通過隱喻和聯想提示概念」。

這觀點為如何分析及判斷電影提供了相當重要而具開拓性的標準。鏡頭造句是其一可以援引此標準來判斷的環節,但重點難道不是「隱喻」及「聯想」這關鍵嗎?諸如較早前引起巨大爭議的紀錄片《麥收》以至更早的另一套以賈樟柯為紀錄片《小賈回家》(要列當然可列到無雷公咁遠的西九),先不談紀錄片倫理等問題,單是漫無目的有乜拍乜,全片幾乎都是直接訪問自述,鏡頭與主人公像磁鐵般綑綁。如果認為這就是客觀傳真難免就是錯得太徹底了,以隱喻和聯想暗示事件,不啻是負上作者的責任給觀眾提供參照,以別的角度或標準來審視影片的主角及主題,這維度若然缺席,除了令電影評論(而非事件評論或人物評論)變得根本痛癢無關,電影作為一種媒體這種性質不也被無情的閹割嗎?

1985年由英國導演ken mcmullen拍攝的《zina》(內地譯《幽草》)裡,托洛茨基不就說到:「藝術家的首要任務是如他她所見地說出真理,即使後來會有人爭議,但真理必需被朗聲說出」嗎?事實上,《幽草》的價值,難道不是印證了電影裡托洛茨基這一斷言嗎?

作為二十世紀初波濤洶湧的共產主義運動其中一位首席人物,托落茨基的遭遇並不好過。筆者對黨史的認識皮毛也說不上,也至少知道他是一個被多重排斥的人物,黨內被史大林奪權、法西斯主義當然亦全力打擊,代表資本主義「自由世界」的邱吉爾視他為食人魔。他「不斷革命」論等卻是抵禦斯大林官僚社會主義的重要力量。托洛茨基的第一任太太的女兒zina,便是出生於托於西伯利亞流放其間,患有精神病卻彷彿有看穿世事預知未來,所謂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能力。一如父親有著改變世界的心靈,卻長期因流亡而分隔,如此一對革命父女,電影可以如何加工而透視出進一步的真相?

導演的答案:安蒂戈涅。殺父娶母自挖雙眼放逐自己,幾乎被弗洛伊德論述為整個西方文明原型的伊底柏斯,其禍延幾代的巨型史詩裡,還有一位剛烈的女兒被寫成經典的悲劇,這女兒就是安蒂戈涅。伊底柏斯臨死前曾咀咒自己的四位兒女不得好死,之後兩位兄弟竟然命定地相殘殺,其中一位兄弟波呂涅刻斯便被新君主克瑞翁禁止安葬及祭祀。安蒂戈涅就在此時破斧沉舟公民抗命,冒天下大不違到戰場把薄薄的泥土及祀酒灑在其兄長身上。這當然觸怒新君主,他二話不說把安蒂戈涅處死,方法是把她囚禁在戰場邊的座石墓中,即把她驅逐到一個原則上只存放死人的空間。

大拿拿二千五百年的劇目,當然獲得不斷的詮釋和改編。有論者把焦點放在不可消解的矛盾這點,有論者強調安蒂戈涅的反抗精神,亦有論者不無消極地進一步演繹成反抗最終虛妄的證詞諸如此類。在此相關的是,浪奔浪流的詮釋及改編,與其說是冒犯了作者的「原意」及所謂的具體「時代脈絡」,倒不如說是不斷的替此劇翻新及填充其超越時代的意義。齊澤克在小書《violence》裡提及華格納及尼采,說他們的著作雖然必定烙有具體時代的印記,但他們的「普遍性」,不就存在於其原有脈絡及其可供演繹的可能性之間,無法消解的張力嗎?尼采可以是希特拉亂套超人意志的尼采,可以是戰後法國一代知識份子的解構尼采,也可以是近年美式文化研究多元相對主義的尼采,餘不一一。換言之,任何人物或作品的重要性,就存在於一種緊張關係之間:不可或缺的具體背景脈絡(或沒任何人和作品是無中生有的),但這脈絡卻無法禁固其可供引申聯想演繹甚至曲解的可能性。作品的普遍性或超時空特質,在齊澤克而言,應在這種張力或縫隙中體現。

在這意在這意義下,並置幽草及安蒂戈涅,無疑便展現導演的歷史想像力,也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予觀眾思考細味這歷史想象所暗示的觀點。幽草是個至死不渝的反抗者嗎?她是堅守原則的悲劇英雌嗎?導演認為托洛茨基有如伊底柏斯都是形勢比人強的犧牲品嗎?女兒的自殺與父親的關係又是甚麼?安蒂戈涅的死,基於冥冥主宰的倫理債務,導至了克瑞翁綿綿無絕又無法消解的絕對罪孽感,如此並置又透露了導演對未來的甚麼觀點?列根戴卓爾夫人等七十年代末上台,中國同時改革開放,所謂的新自由主義開始橫掃全球,於八五年重述與列寧大致齊名,以一場十月革命破開共產主義運動缺口的托洛斯基故事,又是否有甚麼暗示?

當然如此追問未免失諸政治掛帥。事實上,片中托洛茨基也說,藝術家能擺脫政治意識形態地思考,除了有意識層面的理性能力,無意識也是其創作能力之一。《幽草》是導演故意的政治宣言,還是導演的無意識透過並置幽草及安蒂戈涅在說話?片內片外的含混不確定,難道不是要求觀眾繼續認真思考電影、歷史及政治麼?

18.9.09

理論想像 ——關於大排檔的兩則iq題兼似是而非解畫

莊閒難辯

十九世紀初的短命美國作家愛倫玻曾寫過短篇小說〈the purloined letter〉(據說早年還有小學將之列為課外讀物),不僅被追認為創立了偵探小說的先河,經波特萊爾譯成法語後,戰後更惹來拉康和德理達等思想界重量級人物熱烈爭論。

故事大約如下:一位警察廳長某天探望兩位朋友,與其說探望不如說拜訪求教,廳長最近在找一封失竊的信,一封王后不能公開承認丟失了的信。廳長拍心口說是某位大臣偷了然後放了在家,但花了三個月時間海晚潛入大臣家地毯式搜索仍然桔都找不到一隻。一個月後,廳長再次找兩位朋友,其中一位叫阿d的,他請廳長寫一張五萬法朗的支票後,便徐徐的把那封信拿出交給廳長。實情是廳長第一次來訪後,阿d到過大臣的家,所謂think outside the box,在一個看似豪華實質a貨的咭片架上一堆爛茸茸中發現了被偷走的信,信手便拿回來了。

這簡單的故事,何以引來法國思想界熱烈的爭論呢?痛癢悠關之一就在於英明神武的廳長為甚麼無法把信找出來。故事以大篇幅描述廳長根據警察傳統嚴格的辦案方法學,為大臣家中每方寸編號,逐一檢查以免走漏任何空間,如何將所有家俱、暗角、甚至大部頭書本的書脊——即所有可能的收藏地點都一一搜素。最滴水不漏的搜索所迎頭撞向的失敗,就是最實至名歸的僵局。

故事裡大臣、廳長及阿d無疑才是核心角色,愛倫玻卻偏把敘事者的重任分配給基本上沒麼功能的另一位朋友。故事的成就,在於效果上混淆闡述主體(subject of the enunciated )的位置,亦即故意搞出一團主客不分的煙幕,讀者失去依靠不知誰真正主宰和推動情節發展。故事的開展彷彿吸引讀者代入英明神武的廳長的角色,到後來才驚覺事態的軌跡其實並非如廳長所假設;實質上,廳長以為行之有效的查案方式構成了大臣最有效的保護網。

阿d反而一開始便挑通眼眉,明白大臣是數學家和詩人的混合體,既極度了解警察既有辦案想像,同時亦有詩人的敏感,能夠針對性地回應對手的情緒及預期。以拉康的話,就是知道「what is hidden is never but what is missing from its places」;粵語殘片的翻譯,便是「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阿d看到廳長第一次來訪時對自己辦案手法深信不疑洋洋自得,便明白到事態不是廳長主動找、大臣被動等待某天東窗事發,而是從一開始大臣已是成竹在胸地動用警察的辦案慣習作為防護網,製做各種假像讓警察在自己英雄主義式的辦案想像裡泥足深陷,然後自己逃之夭夭。

讀者被引誘將警察廳長(錯)認為故事的主體,廳長也無法設想自己不是主體。結果眼中就只有警察視角能辨別、分類、定義的事物和空間,亦忽略了眾多角色都在競逐主體的位置,爭奪按自己的視點和利益推進事態的權力,誰是莊誰是閒從來難以一勞永逸地前設,未到最後也未知鹿死誰手。撞晒板的廳長不過是警察視角的限制及局部性受害者。


沒有__,哪有改變

法蘭西學院思想系統史教授福柯1975年關於「不正常的人」的系列講座裡,有一課介紹當年驚動巴黎的henriette cornier殺嬰案。案件發生於1825年,某天cornier向鄰居提議,把女嬰借來照顧把玩一會,鄰居不情不願下也借了,兇手轉頭便以早預備好的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割破女嬰的頸。她與身首異處的女嬰屍體共對了十五分鐘,鄰居來向她索回女嬰,她便說說:「你的女兒死了。」鄰居直衝入房間,兇手更用圍裙包起女嬰的頭顱,順手便丟到窗外。警方馬上便把兇手拘捕,問到她為何要把女嬰殺掉,她冷冷地說「an idea」,之後便一直沉默。

話說十九世紀初的法國法律第六十四條是這樣寫的:there is no crime if the subject, the defendant, is in a state of dementia at the time of the act。換言之,若有證據顯示cornier殺嬰時正處於癡呆狀態,法律程序便無需繼續進行,她亦不會被定罪及面對任何懲罰。然而,當時的醫生卻無法證明兇的精神有任何問題,因此法庭需要處理這宗案件。此為尷尬一。

尷尬二,cornier需根據正常程序受審,事實上也證據確鑿,但量刑所需的利益及動機等依據卻完全無法確立:亦即是法庭有權審訊,卻無權懲罰。以福柯一貫浮跨的修辭,行之有效的懲處機制,在這宗無頭無腦的兇殺案面前「崩潰、癱瘓、中斷」了。

福柯引述這個案例,要說明的其實是所謂「問題化」(problematization)的概念。他想要闡述的,是心理學,尤其是犯罪心理學在甚麼條件下構成了法律系統的種要部份:不是因為醫學越來越倡明,也不是因為犯罪心理學越來越能協助法庭理解案情。恰好相反,心理學的合性性是靠「收割」產生出來的。事實上,以福柯的考據,直至十九世紀中之前,心理學還是公共衛生領域裡的一個小環節,還未構成專門的理論或學問。當法律系統向來所認識的精神問題只流於「癡呆」這個樸素的範疇,一旦遇上有如cornier的古怪案件,原有法律概念和案例便完全被癱瘓,整個法律體制束手無策極度尷尬,心理學家自稱能協助法庭解釋千奇百怪的精神狀況 ,就是心理學橫空殺入法律系統,化解法律體危機的大好機會。但這當然也是題外話。

cornier的案例在這語境下的相關性,在於其觸碰到一時一地的法律以至官僚系統有效性的邊界。如果法律體制曾幾何時可以對精神病的認識只流於「癡呆」,那任何時地體制所定義的世界也可以是局部、偏見、殘缺、有盲點的。未必是因為時辰未到發展未成熟,既是有盲點及偏見,體制以其既有軌跡發展,並不構成克服自身限制的充份條件。cornier案的重要性,是以一次冷靜得沒有頭緒的猛烈衝擊,改寫了法國原有的法律符碼。雖然在心理學入侵法律體制的意義上被福柯猛烈抨擊,但由系統無法辨別的元素所構成的斷裂,for worse or for better,總是意味改變。

相關:廣東道缺口——油麻地街頭對談

6.9.09

廣東道的缺口——油麻地街頭對談


油麻地倒帶


油麻地社區,根據史家frank leeming 70年代的研究,早於1920年代已發展為中型社區,草根階層及輕工業用品及機械的傳統集中地,早於旺角及尖沙咀。

「油激隊」成員,幾年前相繼遷入,與附近茶餐廳辦館洗衣店菜檔大排檔涼茶舖關係逐漸千絲萬縷,亦即變了街坊。七月初得悉又記酒牌續期失敗:警方指其阻街兼危害公眾利益。油激隊馬上呼朋喚友細閱政府文件,研究警方含混失實的指控,俟家俟戶收集民情,月底以「友方」身份於酒牌局續牌聆訊發言。酒牌局結果續牌三個月,最近決定延至一年。

油激隊親歷行成市的盛勢,目擊府接報「做野」的場面,到現在奉公守法卻乃誠惶誠恐——社區有生命能自我調節,唯恐官府各種合法程序暴力。

油:油激隊
泉:又記泉哥
馬:馬國明


緣起

泉:我在油麻地二三十年,本身並非做食館的,但喜歡到處喝啤酒吃東西。有次在這裡吃東西遇上老闆,問我有否興趣加入。當時是零五年八月,這裡簡陋得酒牌食牌甚麼都沒有。

官府最初沒「關照」這裡,因為當時我們做所謂「咕哩飯餸」,十五蚊兩個餸,四蚊一個飯,十九蚊落樓。我想,點發圍?經營模式及人流已有先天限制:這裡較偏,是彌敦道數落第四條街。這也是舊區,沒大型屋苑沒商場沒地鐵,又死得。只能靠做附近的熟客草根客。

後來決定改變形式,加入炒小菜海鮮加工打邊爐羊腩煲等,不做「咕哩飯餸」。 做「咕哩飯餸」要十一點開工,兩時多就落場,四時多又開始處理晚市,吃力不討好。把心一橫花錢裝修,專做晚市便開始打和,冬天更有錢賺,但當時是擺街的。


實牙實齒的公眾利益

油:知道這事後,我們家訪了解街坊意見。七八成人分享一個相當有同理心的前提:不應趕盡殺絕,搵食啫。大家都是底下階層,用自己的勞力、智慧和方法,用社區手邊資源。你們有甚麼看法?

泉:這裡不是尖沙咀、彌敦道,社區比較有感情。舉個例,為甚麼旁邊生果檔菜檔豆腐檔晚上還未收?就是因為這裡藤連瓜瓜連藤,一些小生意把大家連上了。比如客人想吃的蔬菜若我們沒有,客人可自己到菜檔挑。若豆腐檔未收,我們賣光了又可以去加料。我們以前都試過,為了消化生意,晚上向不做晚市的粥店租場。粥店有收入時我們亦有空間。

油:我們的調查也指出,近七成街坊認為,這段廣東道人流少,有食肆營業照亮街道,夜歸街坊也比較安心。擺街對社區就有這個正面影響。

馬:政府常常講活化,剛才泉哥提到例如菜、豆腐、肉等都是在這條街買的,加上主要做晚市,其實間接支持街上許多其他店舖。泉哥做的,就是將這個區,起碼是這條街活化呀。食肆若能帶旺一條街,這種公眾利益不能取代。 路就是這麼闊,是要管理,但不是要扼殺。

泉:以前潮流未興k仔時,厠所水箱頂每天也有用完的針筒。道友有時問你借厠所,有時甚至當冇掩雞籠自出自入。道友有樣睇的,後來我不客氣便把他們都喝走了。


潔癖或利益

油:似乎有種些東西是政府無法設想的,即這種緊密互相依賴,一髮全身的經濟生態。政府的概念是一個處所一個牌照,為甚麼?

馬:這些問題,可以拉闊看。許多舊區進行重建的藉口,是舊區殘舊衛生條件差,重建後街坊的關係卻無以為繼。泉哥的遭遇不也一樣麼?酒牌局以為只是審理一個牌,他們不會知道食肆在這條街的作用,亦不認為這事關酒牌局。這是整個決策階層的思維模式,他們根本不會在街上走,只會在密封的地方工作和活動。對潔癖的政府高層來說,最好所有地方都是地標都是商場。

油:以前殖民地政府沒有潔癖嗎?為何現在的打壓彷彿加劇了?

馬:當時沒所謂社會福利,但殖民政府有自知之名,而家政府就冇。殖民政府知道有大量草根階層,都要搵食。政府沒有能力供養,他們有辦法在街上搵食,就管得比較寬鬆。現在特區政府以為有綜援,就可解決基層的需要,但不要忘記政府自己公佈的數字:香港有20萬人每月收入不足四千。事實是許多人根本不稀罕有標籤作用的綜援,情願捱四千元不足的工作。


歧視舊區

泉:我看廟街有許多食肆在街上加枱,不知道有否申請甚麼「露天牌」,即尖東可以抽煙那種。我們雖然放枱在街,但捱告票也很重。站穩後,酒牌局便來說要申請酒牌。我們跟足程序去申請找顧問公司甚麼的,也繼續捱告票。警察尤甚,他們每天巡邏前的收到的指示也是先到又記。「兩枱四櫈,費事多野講啦」,一張告票就罰三萬元。有時自己知的,大量放枱在街上不對。罰款我們從沒拖欠,這幾個月更一張枱都不放,如此不續牌是趕盡殺絕。

馬:「露天牌」的話題,很值得講。如果要申請露天牌,行人道要有五米,亦即所有舊區都不可能申請。舊區路窄都是政府修出來的,這規定令所有舊區都不能申請,是僵化和歧視舊區的。

按發展局近最的公佈,尖東和鷹君中心等本很寬敞的通道原是公共空間,亦即那些一直在通道擺枱櫈的食肆原是違法的,政府卻括免他們。即大地產商的高級地方開食肆可以申請露天牌,但舊區就不可以!法律不是要公平的嗎?這法律就明顯不公平。


妙不可言的枱櫈

馬:其實政府明白露天食肆的吸引力是好事。坐在路邊就是「watch the world goes by」,人來人往可看到很多活動,邊吃東西邊領略地方的風土人情,這就是露天食肆吸引之處。

油:為甚麼街上才會看到?為甚麼在街上看特別有風味?

馬:在街可看到很多東西,例如送貨。勞苦大眾送貨方式五花百門,車仔款色各式其式,木頭車板車鐵車,送汽水就用直車。板車也有分膠輪和鐵輪,貨重不用膠輪。喜慶金豬就用單車,車頭有個架。在商場你不會看到,只能在街上看。送貨的人身水身汗太真實,提供潔癖幻覺的商場不會讓他們出現。

泉:去外國旅遊我也一定到街市逛逛,看生果檔的佈置、雜貨店的佈置,就會了解當地多一點。

馬:現在香港的居住環境很疏離,但在街上,枱櫈的作用是很微妙的。可能本身並不很相熟,但路過見到鄰居在吃東西,就很自然會打牙骹。英國所謂的pub成行成市,就是因為有個地方讓居民互動。香港沒這條件,露天食肆便可扮演這功能。


怎麼辦?

油:泉哥常說,以前不相信「爭取」。「油激隊」今次做社區調查,發表文章,到酒牌局據理力爭,你們怎樣理解?馬老闆的《路邊政治經濟學》一直深耕研究,都是分析為主,但若不單只解釋世界,還要改變世界,可以怎麼辦?

泉:如果不是殺到埋身,我是比較冷感的,傾向交罰款息事寧人,不認為爭取是有意義的。要麼我找個律師按程序上訊求情,若結果都是不續牌,便把食肆賤價轉手,與伙記say goodbay。沒選擇,不會懂得以其他渠道令自己起碼得個明白。現在明白到要爭取,而且原來寫寫文章做些街頭的功夫是有用的。大家比啲意見,搞啲動作,一定有影響。

馬:強弱太懸殊啦,太多環節不合理。舉個例,充公小販的貨物及生財工具已是極不合理。香港不是保障私產的嗎?阻街和充公根本無因果關連,違例泊車也是阻街,難道把汽車充公麼?完全是不合理,但法律界從不質疑。要挑戰他們,酒牌局夠膽說自己平衡,但是否夠膽說真正了解所有居民的利益?是哪方面和層次的居民利益?也要有更多像這次的社區動員和介入,也不能只有我一個人搞路邊政治經濟學,知識界要多關心香港買少見少的舊區。


後記

法國思想家福柯曾闡釋所謂「問題化」(problematization)的觀念。他以十九世紀henriette cornier犯的謀殺案為例:兇手向鄰居借來十八個月的女嬰到自己家中,以預備好的小刀割破女嬰的頸部。鄰居來領回女嬰,兇手便把女嬰的頭割去鎮定地丟到街上。。按法國法律,法庭不處理精神病患者。因為無法證明她精神有問題,法庭便必需按程序審理,但審理所依據的理由動機利益等,卻一概無法確立。換言之,法庭有權審訊卻無力懲罰。一宗沒動機沒利益的案件把整個法律系統「問題化」,暴露法律系統的極限,司法部門尷尬到極。

到酒牌局斟酌警方混淆檢控數據,辯論何謂公眾利益等,難道不也是「問題化」舊社區的慣習嗎?商戶檔販向來息事寧人罰款了事(哪怕是惡意針對的投訴),大不了另起爐灶東山再起;「做生意啫」心態的難兄難弟,便是官僚部門龐大的酙情權及複雜的程序機制,兩者結合成日常但脆弱的平衡。酒牌局聆訊時,平日被排斥於官僚系統之外的社區關係、街坊合理使用街道的權利等,無異於henriette cornier的情況——冷冷地暴露系統的極限。

三個月的酒牌看似試用期,卻說明酒牌局無可迴避根本的問題:酒牌對食肆、街坊及社區究竟意味甚麼。不錯是強弱懸殊,但找出系統的極限,就是打開缺口伸張社區正義。

另一版本刊九月六日明報「世紀版」

1.9.09

[齊澤克]:革命份子今天是甚麼意思?(撮譯)

marxism 2009
a festival of resistance
二零零九年七月二日


讓我以阿當諾開始。當他討論黑格爾時,首先便否定了某種高高在上的問題:黑格爾的哲學有甚麼還是生龍活虎,哪部份已是明日黃花?以阿當諾的看法,這問題假定了一個指點江山的裁判位置優雅地說:okay,這部份還有現實相關性,諸如此類。但阿當諾認為,面對一個真正偉大的哲學家,並不是問他還能告訴我們甚麼。剛好相反,應該問的是我們當代的情況在他眼中會如何評價,我們的年代,在他或她的思想裡表現得如何。

對待共產主義應如出一轍,不要問路人皆見的愚蠢問題:共產主義是否還切中要害?是否還是有用的分析及政治實踐工具?相反,應該問:如何從共產主義的視角看待今天的困境。這就是新和舊的辯證法。那些每星期生產如「後現代主義」、「風險社會」、「後工業社會」、「資訊社會」等新概念,偽裝協助我們把握新形勢的人,才是對新形勢零理解。要在云云所謂「新事物」中了解甚麼是新事物,就要分析當今到底發生甚麼事,我們要在人云亦云已過時的事物中辨認出甚麼才是永恒,這就是分析所需要那片透視鏡。

借巴迪烏(alain badiou)的概念,如果共產主義是一個「永恒的觀念」(eternal idea),那麼其運作的性質就是黑格爾所謂的「具體的普遍」(concrete universality)。其「永恒」所指的,不是一系列可以應用於任何情境的抽象特徵,而是它可以在不同的歷史環境裡被重新創造。所以,我的第一個結論,就是若要認真對待共產主義裡永恒的元素——亦即歷史上所有徹底解放的驅力,即使是遠古的斯巴達也好——我們需要透過不斷新創造來保持其生命力。

尤其今時今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共產主義彷彿已成過去,我們需要對這「斷裂」思考到底思考到極限,這會是任何新開始的基石:我們需要在開始的地方重新開始。所有的對國家社會主義、社會民主主義的福利社會的鄉愁,我甚至想斗膽說,任何對直接民主的鄉愁,都應該批判地檢驗。我們亦應該放棄那種(左派智識份子特別嚴重)陰魂不散的鄉愁誘惑:有些地方正有進步情況發生。例如: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不錯,我們的情況糟得有如臭屎,但俄羅斯那邊風風火火哩!意思其實是,我可以在大學裡繼續享受高薪厚祿,但其實我身在曹營心在俄羅斯的…中國和古巴就是我年輕時候的俄羅斯,恕我可能傷害在坐一些朋友,今天我在一些人身上看到把拉丁美洲「俄羅斯化」的傾向,彷彿他媽的那就是我們的夢相!不!查維斯等其他人,若我們真正敬重他們,就要對他們保持冷血無情的批判性,這是唯一認真對待他們的方式!

第二點:要成為真正革命共產主義者,需要判辨資本主義本身的主要問題。甚麼意思呢?不是浮泛的生態環境破壞、極權統治、甚至不在於種族主義及性別主義,主要問題在於資本主義的「總體性」(totality)。聽來可能很烏托邦,但終極的目標,正是克服是資本主義,拒絕其人道主義的面具。一如許多左派也曾經寄望戴人道主義面具的社會主義,今時今日許多左派智識份子正是與人道主義的資本主義跳探戈——這顯然是不足夠的。

作為革命的共產主義者,這就不能妥協的底線。即使人道資本主義有許多面貌——多些寬容多些福利,我們需要拒絕;可能又會冒犯到一些朋友,但同時也要拒絕民粹的敵對運動。老實說,即使我很尊重一些拉美朋友,但卻不接受甚麼南美的部落直接民主,更不要回歸那種狀態,絕不!我們需要是絕對的現代。我的論點是,烏托邦不僅是保守主義者要求回到已被浪漫化的過去,某些自由派的所謂實用觀其實同樣烏托邦:問題其實能一步一步逐進的解決。當有人提出根本問題,一般得到的回應:盧旺達天天都有人餓死,還反甚麼帝國主義?又或者,讓我們解決此時此地的貧窮問題,忘記甚麼全球資本主義的理論問題吧!坐言起行吧,秒秒都有人餓死啦。諸如此類。

美國神學家john caputo曾大力批判我和巴迪烏,他寫到:「如果美國的政客能促成全民醫療保障、改善財富分配機制、限制金融機構競爭、全民投票權、保障外傭等諸如此類,如他們能有效限制資本主義的政策,我就滿意了。如果這些都做了,齊澤克和巴迪烏還認為有隻資本主義怪物在跟蹤我們,那我最多只能打著呵久問候那頭怪物。」

問題不在caputo的結論。如果資本主義能實現他所提議的,傻的也不會有異議。我認為問題出於他那烏托邦的假設:在全球資本主義的座標上,他的提議是能實現的。社會各種失靈的情況,難道只是資本主義裡偶然的出錯和短路嗎?非也,這是結構性的必然。神學家的說法只不過是夢想,沒有癥候的全球資本主義的夢想。如果在所謂正常狀態不能一步登天,凡事要漸進要逐步,革命形勢的其中一個定義,就是所謂的正常狀態失效了。當然我們要把握所有機會,策略性地與甚至自由派結盟捍衛民主的權利,但也不能不防上述共謀的情況。

作為總體性的全球資本主義,產物包括宗教原教旨主義。舉例。媒體每天渲染穆斯林原教旨主義的威脅,轉眼自由派又來騎劫說:你看又割包皮又甚麼的,還不是原教旨主義的魔鬼?但同時我們不要忘記問:這些宗教原教旨主義哪裡來的?原教旨主義的興起,難道不是與穆斯林世界的世俗左派衰落齊頭並進嗎?今天人人以為阿富汗是極端原教旨主義國家,我們老人還記得,但誰又知道三四十年前阿富汗是世俗傳統極強的國家,還有獨立於蘇維埃的共產黨!我想提醒自由派,事情不是有食古不化的恐龍級宗教既得利益喪屍抵抗現代化,而是在全球資本主義染指阿富汗時順手把宗教改變,原教旨主義只是產物。

美國難道不是一樣嗎?當然美國是全球資本主義化,但thomas frank曾討論過堪薩斯州——美國版自家釀製的阿富汗(眾笑)。不要笑,70年代的堪薩斯州乃是左派激進民粹運動的基地,反種族主義甚麼的,許多都萌芽自堪薩斯州,今天轉眼已成了基督教原教旨主義的基地。

下一個論點:重新創造共產主義的迫切性,亦意味不能愚忠於共產主義的教條。我們需要在自身的困境中找出導至困境的動力,找出全球資本主義無法化解的對抗性環節。今天的形勢,不僅不足以說服我們棄置「無產階級」這概念,恰恰相反,形勢要求我們激進化馬克思意義的「無產階級」:被剝削的勞動、被奪去他自己的勞動成果諸如此類。這概念應被激進化至超出馬克思未曾想像的存在層次:我們的存在被剝奪了內容。生態危機難道不是某種形式的無產階級化的結果嗎?我們存在的大自然物質(substance)難道不是正在被遞奪嗎?關於知識產權的體制,難道不亦是遞奪我們的存在的符號物質嗎?基因技術的操弄,又還道不是遞奪我們存在的基因遺產嗎?例子舉不極完。要更新馬克思,在這意義下,也就不是要作出無厘頭的妥協,而是要將他「無產階級化」的觀念推至極限。

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我幾乎要恬不知恥地把討論提升到「啟示」(apocalyptic)的層次:有人提過某種「弱共產主義」(weak communism),我說若有強力的軍事後盾則還可以接受(笑)。我說同意「弱共產主義」,是我不信甚麼最後審判之類,但各種基因改造、生態危機等,不是彷彿共同地指向某個末世的臨界點嗎?許多類似的元素,足以讓我們開始進行分析,這就是我認為今天作為革命共產主義者的起點:辨認地球上各種無產階級化的維度。

讓我舉經驗的例子。食物的世界有甚麼問題呢?針對大企業的運動無日無之,但有些沒人知的事情悄悄在發生。已發展國家,現在大規模地購買,或以99年的長度租用第三世界最肥沃的土地。最近才知道,馬達加斯加近一半的土地,已被南韓一批企業購下了,新的饑荒問題摩拳擦掌,大家拭目以待了。

我想以一則軼事加個小故事來完結。有時意想不到的盟友能在鬥爭裡作出支援。蘇維埃前外交官victor kravchenko,如你和我同樣一把年紀可能聽聞過,背叛蘇聯後,1944年他在紐約寫了一本著名的回憶錄《i chose freedom》,第一本認真紀錄史大林暴政的回憶錄,記載了kravchenko也有參與錯誤的集體化,大饑荒等。1949年他到巴黎控告一份法國報章污衊他,蘇聯派來大量證人,包括他太太也出來指正他貪污酗酒等。(譯按:法庭結果判kravchenko得席)關於kravchenko的正史記載到此便結束了——冷戰首屈一指的人物,反共第一人等。鮮為人知的,是他得席後,卻開始擔心麥卡錫的政治逼害,甚至發表警告指這會只令對手像聽到老兵的號角般重整旗鼓。他也越來越擔心西方的各種不公義,同期他亦發表了一本沒人知道的書,《i chose justice》。他希望實踐一種較少剝削的生產模式,冥冥中他到了玻利維亞,把所有錢都花在組織貧農和建立合作社。後來政局有變他便歸隱,六十年代初被發現死於他在紐約的家中。他不是給kgb暗殺,而是因絕望而自殺——足證kravchenko對蘇維埃的否定,乃是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對抗不公義的行為。我們需要這樣的人,一個走到極限而能穿越所有幻見的人。

來到結論,說一個下流的小故事,保證下流。蘇維埃年代的異議人士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自嘲其異議行動的無意義。十五世紀時,俄羅斯還被蒙古統治,有一個農夫和他太太正在一條沙塵滾滾的路上。有個蒙古騎士經過,對農夫說:我要屌你的老婆,但因為地上太多塵,麻煩你幫我逗一逗我的睪丸,我不想弄得沙塵滾滾。騎士完事後離開,農開始大笑還要跳跳扎。太太火都黎,說笑甚麼你太太我剛給人狠狠地毫無無憐憫地搞完!農夫說,他中計了還懞然不知,我根本沒逗過,他的睪丸現在塵土飛揚!這個苦悶的笑話,是嘲笑異見者自以為很爆炸性,其實不過是為當權者的睪丸加些塵土作點綴。今天的批判左派會否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呢?自己以為極具顛覆性,其實不過…

我們的任務是要多走一步。今天的命題,不是為掌權者的睪丸添塵,而是,狠狠的把它們切除。別太悲觀,這可以在一個恰當、和平的意識形態鬥爭中發生,當權者甚至不會意覺,甚至還繼續邊操邊叫,只不過突然會變成慘叫…謝謝!


特選答問

最後的笑話是否恰當?

我想了很久是否說這笑話。第一個原因是,若有留意內容,我絕對沒有嘲笑被強奸的太太。恰好相反,笑話的原理是指向那些所謂進步知識份子的自戀,他們對農夫太太的受難完全視而不見,這是整個笑話的核心!

難以消解的恐怖苦難發生了,仍然,我們笑穿肚皮。我自己的經驗,真正的鬥爭:有在薩拉熱窩的朋友告訴我,你該怎麼怎麼做!我也有朋友在那裡被強姦被槍殺,你叫他們怎生存?但你不知道,當薩拉熱窩被進攻時,就是凶殘沒人性的笑話的大肆流通的黃金時候,曾遭侵犯的婦女告訴我:要繼續活下去,便不要老苦著面說自己怎樣苦怎樣受害,反而要把困境當成笑話一笑置之!這才是真實生活,不是甚麼知性的消遣!

我想避免的倒是另一種情況,寫了在希治閣那本書裡。南斯拉夫打仗時,當時1992年,我在加洲開一個希治閣的學術會議。有人突然攻擊我,說你國家打得屍橫遍野,怎麼你還在此風花雪月希治閣?我當堂怒不可竭:我不可以,難道你就可以了?我作為前南斯拉夫人,就只可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嗎?只能不斷複述我的苦難嗎?荒謬!何不交換位置?我就是要講希治閣,苦難何不由你來說?如果說那笑話產生了冒犯,我衷心道欺。但我也由衷相信,只有有真正的團結和友愛裡才可分享笑話。遭侵犯的婦女才不是受害人,她們是想拿小刀吧睪丸割下的人!當農夫以為自己很精靈的時候,應該有人遞把小刀給太太…謝謝!


原汁原味看齊澤克手舞足蹈擦鼻沫汗,直接去片!

24.8.09

被打腫臉的胖子


國慶將至,慶祝活動排隊出場唯恐後人。又煙花又地毯的喧鬧聲中,網上近來流傳著一個攝影比賽作品徵集的呼籲,參賽的要求很簡單,「在你認為需要伸出中指的任何狀態下,拍攝自己的中指和其所指背景……參賽資格:中指健全者,不分左右。 」。原帖附了參考圖片,一張黑白粗微粒的自拍照,向前遞直了的左出手舉出中指,背景是失了焦的天安門城樓,這個比賽的名稱,叫「10.1 中指」。


大學時放暑假東施效顰與同學闖蕩中國,在新彊某個荒漠中停車吃飯,館子叫作「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當時邊吃邊笑店主苦心寶號真摰,誰知原來草根的大智慧,已對時局預早準備好一記耳光:凡有生命的都有缺憾都要改進,只有死去的東西才能完整,如果不是完美。

只得一次的甲子壽辰,應當斛籌交錯歌舞昇平,或是思考有甚麼仍要直舉中指的事情,當然由讀者自行判斷。但活動的主辦者艾未未,本身便當代中國這片矛盾風景的一部份。

草泥馬近年紅得火熱朝天,網上也曾流傳過一組照片,照片中張飛一樣滿臉鬍子的大胖漢,一絲不掛大字形跳起,卻手持草泥馬公仔遮掩犯禁部位,大鬍子便是艾未未。這膽大包天的老頑童更曾經以勞苦大眾為參照,在紫禁城外解開襯衣挺出飽滿肚腩拍照留念,胸口烙有給太陽曬成的「FUCK」字樣。

不時聽朋友說當代中國藝術大而浮誇,在國際市場價格持續高企,與只想把異國情調帶回家掛在牆上的國際收藏家忘情深戈。耐心的讀者google一下,不難發現老頑童已是紅得透頂,奧運場館「鳥巢」出自他手筆,其老爹更是殿堂級詩人艾青。德國批評家本雅明思考20世紀的納粹統治時,早提出了「政治美學化」及「美學政治化」這對概念。艾未未唯恐天下不亂的多彩多姿,是取巧嘩眾還是進步創作,便不僅是對老頑童其人的判斷,亦是如何理解當代中國「和諧」及「反叛」的大問題。

早前香港記者到四川採訪維權律師譚作人審訊,被疑似公安大肆搜查及阻延採訪,本地媒體熱報。但不要忘記,同日還發生不是打腫臉充胖子,而是有個胖子被打腫臉——那就是本想出庭作供支持譚作人的艾未未。


p.s. 星期日明報改版,此為阿野最後一期「留得青山在」

17.8.09

預言(早到了,不然就遲)

彭浩翔幾年前的作品《av》,是記憶中少有以大學生為主體的電影。故事說幾個大學生裝模作樣的寫了個賣魚旦的計劃書,卻把騙回來的資金從日本請來了結合了天使臉孔及魔鬼身栽的av女優,拍電影為名(一人)一夜雲雨為實。欲望的滿足,就如布紐爾《資產階級的審慎魅力》中主角們永遠吃不到那頓完美的晚餐般,總差一點點而未能發生。即便發生了,四位主角都以為是個人獨享的激情浪漫,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廂情願。過程中累積的困難及挫敗越多,與現實的相遇和糾纏越深,原來淫穢不堪的狂想,卻一點一滴的披上某種神聖崇高的「理想」的外衣。

一如《伊莎貝拉》之前的所有作品,彭氏的拉手好戲是令觀眾喪失現實感,無論是《買兇拍人》的現實虛構的對立,《大丈夫》的黑色英雄片類型,《公主伏仇記》裡以(虛構的)記憶干預現實等,無一不是立心不良地掘空原來對不同事物的(偽)穩定假設。《av》不僅冷嘲熱諷戲裡理想青年的自以為是,更旁及彭浩翔自己身為電影工作者的虛榮,如果這種,更膽大包天的把近四十年前的「保釣運動」這幾乎定義了甚麼是「理想」的社會運動都捲入這潭混水。甚麼是理想甚麼是淫穢,甚麼東西敗絮其中甚麼東西禾乾蓋珍珠,你還敢拍心口說知道嗎?


澟烈現實2.0

一直以來,「理想」與「現實」的對立都彷彿是校園裡無定向幽靈般的咀咒,每位新生year2加上準畢業生,都會辰時戌時遇到某些爭扎,「理想」和「現實」突然幻化成兩把會發話的聲音。據說挑「現實」的日後便白金升降機呼風喚雨,代價是是心有寂寂然;而選「理想」的便是真理在胸熱血激情,代價是兩袖清風偶爾向白手帕吐兩滴血。亦據說,選「理想」的雖佔道德高地但人數士氣節節敗退,然而對挑「現實」者的批評卻是橫掃千軍,可以當聽不見卻無辦法辯駁:讀大學並非為了畢業後當社會的鏍絲釘,哪怕機器的轉數比內地城市化的束度還高,讀大學並不是為了花納稅人的錢替自己累積資本日後供資本家剝削,雖然學生個人資本累積多了,畢業後即使給剝削或許也有多兩滴滴回自己口袋。

當然這只是對電影的其中一種閱讀,無風起浪重提彭氏舊片,難道不是說明了更凜烈的現實,已超越了上文的樸素對立了嗎?「理想」本身並非不證自明,如果荒唐淫穢的動機可以提煉出真理,對所謂的「理想」,對已幻滅玩世不恭的現代犬儒派,為甚麼就不能總是存在著某些根本的浪漫自滿的幻覺嗎?如果進大學代表填鴨式教育的終點,探索及可能性的開瑞,對大學生的咀咒轉眼又已掩至,選擇做個只想平步青雲升官發財的大學生固然太狹隘,希望追尋理想貢獻社會改變社會不公也會遭無情嘲諷。大學竟是甚麼地方,被假定了甚麼功能?大學生又處於生命的甚麼階段,希望和咀咒的重疊是惡作劇嗎?中間又發生了甚麼事,釀成這些惡作劇?


劫騎希望的愛情咀咒

試想像一個情況,也許是不少新同學不敢明言卻難免心底渴望的情況:自己孑然一身的闖進大學,書院迎新營遇到大量男男女女不同學系不同經驗不同興趣的新朋友,不同類型不同程度的朋友的可能性把你沖得頭昏腦漲。遇到投緣的異性朋友,經歷一段激情而含糊的關係,這是一種階段。這個時候,戀愛、幸福等關鍵詞可能只是尚未成形的狂想內容,說不上清楚,可能還加點猶豫。階段的徹底對立面是甚麼呢?不是關係被確認初期的熱戀,也不是若不幸開始生厭時的互相攻擊和怨恨等等,而是當關係已經結束/失去/徹底收在回憶中的時候,才會有個事後的觀點重構曾經擁有甚麼,又失去了甚麼。當「如果我當初知道我那時是多麼幸福…」時,愛情這碼事,便算由第一階段,正式過轉化到其對立的階段。箇中涉及的,就是由萬事俱備但還矇然不知(not-yet),過渡到事情的確很美好,但我與這美好之間已有段跨越不了的深淵(always-already)。

「not-yet 」及「always-already」,雖然時間順序上總是先有前者才有後者,但從兩者的過渡和對立來看,兩者的關係難道不就豐富得多嗎?以斯落文尼亞思想家齊澤克(zizek)的話,這就是「可能性既少於,亦多於其概念所暗示的東西」。最終的實現,所容納的所經歷的,當然比源頭的任何一種可能為多;但最終的實現之所以會出現,同時也仰賴於把源頭的絕大部份可能性,及這些可能性有機會實現出來的面貌統統棄置。


穿越,你敢嗎?

換言之,如果以「發展」之類單向而線性的流行用語理解戀愛這兩個徹底異質的階段,便大大削弱了戀愛關係豐富的意涵。這種單向和線性關係的假設,不啻是「not-yet」及「always-already」之間的惡意短路(short circuit),說不定還是某種混合了defeatism及犬儒主義的態度的根本基礎:即任何有出路的戀愛關係也是不可能的,任何戀愛關係都應被咀咒。熱戀嗎?看你能熱多久,七年過了吧,十四年看你能否捱下去…

以同樣的視角看待文首那對「理想」及「現實」的雙掘頭路,難道不就是那微弱的一線生機嗎?由初上大學的一片生機一片可能性,無論到最後變成怎麼面貌,之間並無任何命定及必然性。相反,對大學生介入社會改變社會的質疑或咀咒,除了是不可否證(unfalsifiable)的詭計,無疑監禁本應無限可能性的新同學的想像力及行動力。類似的質疑及咀咒,與其說其疑似會現的終極情況是實至名歸的大災難,倒不如說其透過那總是未出現的可怕意像操弄恐懼心理。

齊澤克說過一個笑話:某小鎮晚上實施宵禁,士兵可槍殺任何晚上十時後還在街上行走的居民。話說某站崗晚上由士兵甲士兵乙看守,大明晚上九時五十五路過站崗。士兵甲二話不說便把開槍把大明轟掉了,士兵乙聞槍大驚,問還未夠鐘為甚麼開槍?士兵甲悠悠地說我:大明嘛,我們很熟的,我知他的家在哪。從這裡走,三十分鐘還未到哩……



28.7.09

過橋抽板的城市

愛吃上海炒年糕的朋友早前到專誠到上海旅遊,一大發現就是上海的館子少有供應炒年糕這種家常小菜。她好奇問侍應,侍應說,在家還吃不夠嗎?

歷史書也說,除了旅店之類的場所,餐館在歐洲也是近兩三百年才出現。在那邊,館子的出現象徵了歐洲開始出現有閒錢在街上花的階級。別以為大家現在飯後叼在嘴裡的牙簽乃是自有永有,按林行止的說法,從南美傳入的牙簽,首度引入美國,改裝製鞋機來生產,也要生產商整古造怪才成為餐館必備。手段包括叫波士頓的大學生在館子飯後大叫大嚷為甚麼沒牙簽,再加花錢請師奶到雜貨店問有沒牙簽賣等等等,然後才讓sale屎到餐館雜貨店推薦。

「家常小菜回家吃」及「有錢就上館子去」這兩面的銅版,未必否窮盡所謂飲食文化,而香港便有種特立獨行的館子,與上述的館子哲學截然不同,亦與城市的經濟與文化發展息息相關。

話說四十年代末二次大戰後,英國重新佔領香港。當時情況一個字:缺。缺學校缺醫院缺房屋,就不缺難民。另一方面,面對大戰陣亡者家屬,政府根本無力補償,發個牌照讓其在社區供應連舖位也沒有的廉價飲食,已是撫恤政策。家屬可以自力更生,大人晚上可吹生風聊天消遣,小孩也就可聯群結黨尋樂兒。所謂社區,往往就有大排檔作背境。

筆者家住油麻地及旺角交界,舊區隔了可能是世界上人流最密的彌敦道,及尤有甚之的西洋菜街,與北沿的朗豪坊幾乎兩個世界。日間露天街市晚上綠林好漢大排檔晚飲消遣,空間使用在街坊檔販多年共處下,沈澱出獨有的共生關係。茶餐廳負責早市午市,大排檔包辦晚市宵夜。辨館供應大牌檔沒有的紅酒香煙,菜販供應新鮮瓜菜給大排檔,供應食飯蘋果香蕉作飯後果諸如此類。看來平平無奇的社區露天街市,隱形的關係網運作天衣無逢卻不著痕跡。幾年下來和附近的街坊檔販混熟了,家中飯廳的功能都給樓下大排檔置換。在朗月青空的街頭上,對著拾下拾下的羊煲,墨西哥日本台灣內地韓國美國印度的朋友,搞社運搞文學搞教育搞電影搞政治甚麼都不搞的,二話不說迎到大排檔聊天認識,誰又說社區封閉排他。

只羨鴛鴦不羨仙嗎,大排檔不假外求,卻被警察食環署年內連番針對,面臨「釘」酒牌食肆牌。筆者想像不到,食肆被迫結業後,店裡平均年逾五十歲,每晚與食客拍膊頭碰杯的兄弟班老粗伙記(老闆伙計本就是孩提時代的公屋鄰居)還有甚麼生計。更想像不了,缺少了大光燈般照亮社區的街坊飯堂,社區將成怎樣光景。咸魚青菜各有所愛,大排檔就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城是否給朗豪坊式消費全面佔領,油麻地舊社區就是重要的陣地。

16.7.09

(嚴重)失重的《再生號》


回歸以來,杜琪峰及其班底的電影鶴立雞群,除了電影的所謂「質素」本身,其創作的無意識,可讓看倌從中盡情閱讀後回歸香港的情狀——哪怕是局部的並非有意的——就令這批電影跑羸其他煞有介事地「探討」香港的電影。當然,如此情況並不窮盡所有的評論標準。


記不起是彭麗君還是羅貴祥了,反正讀過一篇文章,從「銀河影像」的電影看香港後97的男性特質。裡面提到,有別於九十年代由吳宇森等打造出來的浪漫悲劇英雄,那班氣宇軒昂西裝筆挺的大男人,都是茫無頭緒內哄迷失的。換言之,大量作品都是承襲了90年代英雄黑幫片的形像、場鏡、關係等,卻置換了「悲劇」、「英雄」、「悲劇英雄」等的構成元素。

這是否導演及創作團隊有意為之不得而知,但對讀後97香港逐步與內地所謂融合,加上銀河影像馳名的不屑內地市場,結合起來,電影便成了一個動態地把前提或假設「問題化」的行為,而不是單純的答案或表態。電影和所謂現實的關係,就不再能簡單地以「呈現」、「創造」等觀念來理解。所謂「現實」並非電影的反映,電影也不僅僅是投射某種尚未出現的理想現實。

一方面回應及創造銀幕裡九十年代以來的大男人,復97後的現實交纏互涉,文本內外閱讀層次何止九九八十一種變化。講到咁遠,究竟想討論的,是評論的準則問題,還未落畫的《再生號》,當可在此框架下斟酌斟酌。某種形式的文本交纏干擾現實,作為作為電影的主題,看倌大概看不少。《買兇拍人》《大丈夫》《公主復仇記》,舊一點有《潘金蓮的前世今生》《再生人》,連專拍愛情片的葉念琛也有一部失憶加創造記憶的《親愛的》,西片更加唔使講,charlie kaufman一大堆,活地阿倫又一堆,《凶心人》《離奇過小說》《低清老翻王》,越數只顯示自己越淺陋。

鄧小對《再生號》條分縷析的拆局,其實大致上都難以不同意,相對於純線性推進的電影《再》的幾個層次並不簡單——但其弊也不在結構不清晰。這裡的問題,會否是其結構清不清晰也罷,尾場就是要透過那由地面搖上天台的鏡頭加畫外音,畫腸畫肚得再沒半點含糊的地方?如果銀河影像的情況,需要配合港產片本身的英雄片類型及香港社會及集體情緒,才能明好端端一表人才的大男人為何會被掉包,及這個掉包行為究竟是對當前情況的某種論斷,抑或只是某種低度的姿態,告訴觀眾電影希望介入的範疇,《再生號》混淆邊界的意義又在哪?更苛刻的問題,電影有絃外之音嗎?希望有嗎?

如果問題真的苛刻,這種要求或者便是電影能否流傳下去(老土啲:傳世)的入場卷。沒甚麼系統的想法:一部電影,要麼創造前人所未創的問題(或問題意識),要麼處理千年不解的倫理審美哲學問題、要麼回應電影史、要麼回應當下或歷史上的社會問題;如此,無論立場批判與否,反應是讚或彈也好,至少能掛單在個傳統,或開創對某一傳統的反叛,甚至乾脆旱地拔蔥開啟新傳統。在此意義下,《再生號》恐怕只能作為一次測試,測試觀眾閱讀能力,也測試導演realize某特定類型電影的能力。

不吐不快的還有,故事就是一個中產階級家庭渴望團聚的故事,死亡這個「to be or not to be」,只是手段問題:死便在不知是否存在的陰間團聚,生便在自己的小說世界裡團聚。雖然中產階級這元素在電影裡其實並不是甚麼有機的元素,只是房子古雅一點漂亮一點,但整個「家庭團聚」的根本欲望(還要是是一子一女漂亮媽媽法官爸爸的標準而非典型核心家庭),又來一點苛刻,便不可謂不庸俗。消極的死亡,加上一個不可知的陰間,作為電影唯一認真處理的「出路」,港產片的生命力哪裡去了,還是只能同理心地問,是否又是別的甚麼「現實」的symptome了?

相比同期甚至更為庸俗但不失對介入港產片傳統的《矮仔多情》,還有韋家輝本人的前作《神探》,《再生號》是嚴重失重了。

13.7.09

上癮的理由,或抗拒簡化的文化史

如果想想在過去一段日子裡,世上最專制的暴君也無力阻止香煙的蔓延,那麼我們該歇歇了

——利蒂伯爵,《吸煙的歷史》

幾近理論明日黃花的「法蘭克福學派」於四十年代中出版的奠基作《啟蒙辯證法》,訴說啟蒙運動以降的工具理性,將整個社會運作都簡化為效率效益的計算。這派觀點最激進的地方,是強調這種啟蒙運動的傾向,並非始自現代文明工業革命等,差不多三千年前的荷馬史詩《奧德塞》已是其前傳。話說奧德西斯打完特洛伊戰爭後要回家鄉伊薩卡,遇上了大自然甚至是超自然的力量,即會唱靡靡之音的女妖塞壬。這位大英雄一方面把船上水手的耳朵都塞住並綁在桅,免他們受塞壬迷惑;他則自綁於船桅卻沒塞耳朵。他既要挑戰塞壬的歌聲,卻不要被迷惑,即兼得魚與熊掌,戰勝大自然。以人的方法戰勝並他者化大自然,就成了法蘭克福學派的現代主體的原型。

站在批判的立場,與其說他們要闡明何謂真正主體的理論,不如說他們念茲在茲的就是要替啟蒙運動、現代文明等把脈及定性:即是支配、科技化約文化。這種橫掃千軍式的結論,是否有說服力當可各自判斷,但用諸思考所謂癮品(drugs),無論是咖啡還是煙,倒能開出一系列可堪繼續深究的問題。不同的程度上,煙和咖啡今天已幾乎是獨沽一味的醫學——無論是個人身體或醫療體制中的——概念,並且在一片潔淨城市健康身體的角力中節節敗退。然而,略略回顧相關的歷史,便會發現出一段段支配和反支配的持久泥漿摔角。癮品不是純粹的化學品,也是情緒政治宗教戰爭儀式日常生活的重要元素,支配的欲望雖強,反支配的基礎也未可小看,長笛未響,未知鹿死誰手。它們燦爛的文化史,由這種恒久的張力所寫成。


浪漫偶遇

關於咖啡的起源,一如所有事物的起源般眾說紛紜。關於咖啡的記載,最早可追溯到十五世紀中在埃塞俄比亞及也門一帶。例如根據十七世紀中的馬龍尼禮教士(maronite)奈朗(antoine faustus nairon)記載,他在埃塞俄比亞的卡爾迪(kaldi)放牧時發現羊兒吃了某種鮮綠色灌木的紅色小果實後,變得精力充沛歡蹦亂跳,他己自嚐一口後也按奈不住要帶給一位伊斯蘭的聖人研究研究。聖人斥他別吃這種小豆,順手便把它們拋到火堆。這種疑似咖啡的小豆被火烘焙後,不僅發出濃郁的香氣,其灰燼更迅速在土地上成長。奈朗把種出來的小豆放進熱水,沖出了可能是世界上第一杯咖啡。

另一版本也跟小動物有關,但卻沒有「一開始就被聖人否定」這元素。話說非洲有種動物叫貓鼬,把野生的咖啡豆由中非帶到東非埃塞俄比亞的山區,在那咖啡豆蓬勃的生長,並被亞拉伯的商人帶回家,從此便成為了聞名世界的商品。有趣的是,咖啡開始生產的埃塞俄比亞地區,也是加拉族(galla tribe)戰士的地盤。有研究指,加拉戰士以咖啡豆磨碎,混合其他種子的磨粉及動物脂肪而成的丸狀食物作為軍糧,所能提供的養份和刺激作用,兩次世界大戰時士兵所攜帶的濃縮食品也難望背項!

早期咖啡的傳播,就是一則包括了宗教、警權及日常生活的演義。當亞拉伯商人把咖啡由埃塞俄比亞帶回阿拉伯後,從開始作為寺院儀式的物品,到十六世紀初,咖啡館在開羅及麥加等大城市已經開得一發不可收拾。阿拉伯男人在開始聚在咖啡館,乘著咖啡的提神刺激作用,日日夜夜討論各種各樣的事情。

如果這種情景令人聯想哈貝馬斯所論由十七世紀末在歐洲大陸由各種沙龍及啡館形成的「公共空間」,有理由懷疑這種公開討論所形成的「民間」,和其社會及政治的效果及重要性,在阿拉伯世界或更早便出現雛型了,尤其若考慮到在阿拉伯的同業所遭遇到的打壓。卻說咖啡館開到成行成市後,時任警察頭子的巴格(kha'ir beg),迅速便嗅到不妥的問題,他認為讓男人長時間大規模地聚集,在咖啡刺激下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對社會和諧會構成嚴重的威脅。巴格於1511年發出了首份查封所有咖啡館的命令,這份查封命令 ,在麥加還好,在開羅卻遭遇強力的反彈。咖啡在開羅不僅是飲品,還是市場上的貨幣,更有許多醫學專業及宗教領袖撐腰,當巴格亦翌明退休後,其接班人便取銷了有關的查封令。弔詭的是,不僅從此阿拉伯人能繼續享用咖啡,而咖啡館也真的成為了開羅日後大量社會矛盾和衝突發生的場所。

一則十七世紀中英國的咖啡廣告這樣寫到:一種有益身心的飲品,好處包括「治療胃穿窿、加化心臟、改善消化、振奮精神、對抗眼痛、咳嗽、感冒、頭痛、昏睡、痛風、下流(!),數之不盡?」——比外敷內服的白花油更萬能!那還是一個科學還未把萬物都分解為個別的構成成份的世界,真正發現咖啡的秘密,即其關鍵元素「咖啡因」的歷程,從而令科學家能把這種元素孤立出來研究其效果的一段故事,倒相當浪漫。

話說德國大文豪歌德,除了寫作也是一個業餘的科學家,對光學、藥理、化學、植物、生物、礦物和天文都有濃烈的興趣。年輕時的歌德相當嗜咖啡及酒,直到後來他認為它們對身體有不良影響。十八世紀初,有位年青的科學家朗治(friedlied ferdinand runge)發現把由莨菪榨出的汁液滴到貓的眼睛,會令其瞳孔擴大。歌德道聽途說知道了這消息,興奮得不得了,立即便想邀請他見面。當時的歌德已是公認的歐洲文化英雄,朗治突然水鬼陞城隍,戰戰兢兢的應約。年青科學家在他面前示範了讓貓兒瞳孔擴張的實驗,歌德心情突然激動,伸手在桌上一個小盒子抓起了一把摩卡咖啡豆,請求朗治試驗咖啡豆是否有相同的效果。就是科學與文學的相遇,造就了咖啡因的發現。幾個月之後根據朗治給朋友寫的一封信,他說歌德是對的,咖啡裡的,就是咖啡因。


越禁越上癮

有些抽煙的畫面,一直難望。中環都爹利街附近,右邊是政府總部長江大廈,前面是匯豐銀行置地廣場——香港的所謂心臟。街道又窄車又多,西裝筆挺的在打衝鋒。推著十呎八呎長重甸甸木頭垃圾車的老伯,咀裡叼著一根「棺材釘」,一派橫眉冷對的走過。早幾年到中國旅遊,陸路抄滇藏線由拉薩到德欽,整整五天四夜的車程,十六人小巴擠了二十多人,時間幾乎懸擱,筆者沒有伴也不懂藏語,咀角升起的白煙成了幾乎唯一互報存在的方法。小時候回家鄉,當時不少親人還未搬上多層大廈,住的還是老平房,房子還被矮圍牆包著,圍牆的中門卻是大開。村裡的老頭三五成群,一人一座水煙筒,在坐圍牆的門檻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現在最常見的,當然是室內全面禁煙後,上班族躲在大廈外的一角,從煙盒抽出一支煙仔,三爬兩撥狠狠抽幾口,半支還未燒完便又趕上辦公室搏殺。

當然並非要窮盡所有吸煙的情境,但並置上述幾個簡單的情境,問題便蒸餾出來了:抽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行為?抽煙到底是甚麼意思?這個問題最好當然是問古人。問問在其時代煙還未被簡化為尼古丁和焦油含量的古人,他們怎樣抽煙和抽來幹甚麼。

據考證,煙草最初的種植地位於秘魯和厄瓜多爾的交匯,而開始種植的地間比比咖啡更久遠,有科學家估計介乎公元5000至3000年之間。幾千年的時間跨度,不同的部落、文明和種族爭相對煙草的使用進行具創意的實驗,煙與人類的關係,何止五花百門。

約公元三百年時的北美存在著阿迪納和霍普偉爾文明,他們都有非常優秀的手工藝者。考古學家在他們的墳裡發現成千上萬的煙斗,當中有一類是極度龐大而笨重的,石頭質料,根本難以移動。這對於現代煙民似乎難以理解,包裝煙仔的出現的特點便是方便、隨時,甚至可以邊做事邊叼著煙。其實阿迪納和霍普偉爾文明的巨型煙斗,不過是示範了抽煙這行為,亦可以是集體性的、儀式化的:他們一伙人圍著坐,輪流抽。煙斗上通常雕有某種動物或人形(比較多是鳥兒或已故的親友),和雕在面朝抽煙者的位置。吞吐之間,抽煙者把外在世界的東西吸入體內,然後以吐出的煙還外在世他們的欲望與問題——這就是與靈魂世界溝通的特定形式。

阿瑪遜北部一個叫圖卡諾的部落(tucano),他們更索性以儀式置換及混合了現代國家對抽煙的限制。每個圖卡諾男孩需要把自已呈給神靈,才能正式成為成年人,而呈給之前便是讓他們吸鼻煙。換言之,抽煙是成年世界的入場券,但這張入場券不需偷偷摸摸,相反正正就是透過抽煙「通知」神靈,男孩經已長大。煙有時甚至有《黑社會》裡「龍頭棍」的功能,有部落當要討論重大問題時,勇士便會圍在一塊,點一根煙,煙未傳到手便不可發言。

當煙草於十七世紀正式征服歐洲後,關於抽煙和禁煙的永恒角力亦正式成型。有記載說,俄國的吸煙者會遭鞭笞及放逐、嗅煙草的要割鼻子,土耳其更會把煙斗插入吸煙者的鼻子!除這些極端情況外,一般情況卻是與現今諷刺地相似:指責他們口腔發臭、牙齒發黃、衣服不潔、痰黃鼻涕黃,還有可能引起火災,對環境造成危險。

對於這些原則性、道德性的指控,最好由二十世紀初兩場大戰裡的一些小插曲來回應。許多人都知道,希特拉領導的納粹德國是一個高壓禁煙的國家,手段與香港相若:公關文宣、青年老年及懷孕婦女不獲發煙票、公共場所(包括戰時的防空洞!)禁煙、禁止煙草廣告、大幅增加煙草稅(80-95%!)等。但弔詭的是,1932至1939年間,德國人均抽煙量由570支大幅增加至900支,而德國也成為了世界最大的煙草入口國。據說當時有煙草商隨香煙附送換領希特拉畫象的贈券!一邊道德地禁煙,一邊煙稅浸庫房,還要收愛國主義之效,妙不可言哉。

因為鎮靜、鄉愁、同志感等各種理由,向每天在戰場上面對各種殘酷、荒謬、恐懼的士兵提供儘可能足夠的香煙,已無需要辯論鐵一般的真理。盟軍每人每周可獲配給五至七包煙,並在行軍的日程表中加入cigarette break,即抽煙休息時間。煙草商於戰時無法供應足夠的香煙,參戰國的政府便只好趕製國產配給煙,據說英國政府生產的「英國皇家空軍」牌的配給煙,乃是在國內戲院地板掃回的煙頭,百鳥歸巢炮製而成的!

話說有次英國的蒙歌馬利將軍對丘吉爾說:我不煙不酒,並且睡得很多,這就是我百份百健康的原因。丘吉爾回應說,「我喝很多酒,睡得很少,一支接一支地抽雪茄,這就是我百分之二百健康的原因。」禁煙?你自己問丘吉爾吧。


無怨無悔的上癮

煙及咖啡等所謂「癮品」的歷史,本身便是一部偶然、支配、禁止、抵抗、斷裂、重覆、浪漫、嘲諷緊緊交織的燦爛歷史,一直如是、將來也必如是。若以往宗教便是真理,甚至可為折磨、殺人等提供理據,今天此種對健康的論述、所謂社會資源有效分配的崇拜也不過是這個時代的真理。科技會越來越複雜,但現代人的智慧不見得一定比前人高,現代的生活,不消說,更不一定比以往發生過的精彩。如果法蘭克福學派的遺產,是啟蒙精神一直在全力簡化世界這一問題意識,承繼它最好的方法便不外乎隨著這問題,然後得出一個相反的結論:各種化約的鐵籠,就是無怨無悔地繼續上癮的理由!


參考書目:

《尼古丁女郎:煙草的文化史》,伊恩‧蓋特萊,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上癮五百年:癮品與現代世界的形成》,戴維‧考特萊特,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The world of Caffeine: the science and culture of the world's most popular drug, B.A. Weinberg and B.K. Bealer, Routledge, 2002
The Faber book of Smoking, eds, J. Walton, faber and faber, 2000

原刊第二十期《字花》

28.6.09

謝安琪歌唱,馬克思自言自語,市建局偷笑…

重溫謝安琪的《喜帖街》,歌者幽幽地唱著輓歌,彷彿要安頓某種出於永恒及變化之間無法安穩填補的錯愕。喜帖的金箔還未退色,梳化還散發著伴侶熟悉的氣味,甚至即使主觀上還停留在說「我願意」的永恒剎那,不保證一切如願。歌詞問「請放下手裡那鎖匙好嗎」,就是要學習橫眉冷對大規模土崩瓦解的宿命。「一切堅固的都煙消雲散」,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裡說的。

故事的現實,卻遠不只是幽幽的失落,不只是小業主及小情侶的南柯一夢加宿醉未醒,因為故事其實不以消逝為終結。消逝並不自然發生,對於策劃這失落的力量來說,「建設」才是故事的主菜。

新聞說市建局公佈利東街招標的結果,又稱喜帖街的利東街將以「姻園」為主題,由信和及合和集團合力,重建為據稱好得天上有地下無的港島區最大重建項目。裡面有保育及環保兩大元素,商場及豪宅兩翼齊飛,並在三幢四十年代唐樓安插一家中西婚嫁傳統博物館。五六年內完工,住宅單位1300伙,呎價可達港紙一萬三千,烏托邦得幾乎要以林則徐的對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才足以讚美其盛況。

由小個體的抑鬱及失落,瞬間過渡到暴發式的狂歡,還未及戲劇效果的全部。報章近日另載,市建局打算發債集資數以十億元,目標為機構投資者而非散戶小股民。集資的原理,就是把重建區居民貶為比債仔更不利的代罪羔羊。市建局收樓重建不成,就無法向機構投資者還債。我城的未來,以崎型的欠債關係,與業已無險可守的城市住民牢牢捆綁。這捆綁結構的火車頭,便是利字當頭的機構投資者。

改裝米蘭昆德拉引述的的猶太名言,此情此景就是「謝安琪一歌唱,市建局就偷笑」。未必很多人知道,上面馬克思的引言接著的,其實是「一切神聖的東西都已被褻瀆」。所謂「建設」與「穩定」正式脫鈎,暴發的狂歡偷換了城市的根,被褻瀆又何止是我城的發展。

然後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繼續自言自語,「人被迫最後要以他冷靜的感觀,面對他的真實狀況,他與他同類的關係…」


刊於六月廿八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23.6.09

偽和諧年代的言論自由——作為政治行為的空言


試想,試想,有一對伴侶,他們之間默契,可以各自「出外搵食」一夜情(但不建立長久關係)而不需要向對方交代。一直相安無事,直到某天,男方突然向女方提及他某次「搵食」的經過,女方難免會想:如果只是普通的一夜情,為甚麼要特別提及?即使他所說的是事實,都一定「有啲野」。又或者,某天女方突然高調向男方說:我沒義務向你透露我最近和甚麼人交往,你應該很清楚⋯男方難免也會想:她雖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我們的默契,但無端端突然高調說她沒義務,是否掩飾著甚麼我不能知的東西?

哪怕「言說內容」(enunciated content)空空如也,亦不代表「言說行為」(act of enunciation)本身沒有意義。日常對話裏,一方接收的信息,除了是對方「言說內容」的字面意義,亦無可避免包括「言說行為」本身所傳達的姿態,後者同樣是語言傳意的重要構成。如此構成我們都不陌生。農曆新年到親友家拜年總不會兩手空空,沒有曲奇餅至少也帶一梳蕉。主人 家總不會若無其事的把禮物收下,送客時一定會把禮物推回給客人,並說「來坐坐不用買東西,太客氣啦」,而作為客人卻不會從字面理解主人家,信以為真遵從主 人家的指示。相反客人深深了解,主人家所言說的內容是空洞的,其言說的動作純粹是拋出一個空洞但友善的姿態。回應主人家禮節的唯一恰當反應,就是拒絕主人 家,說句「少少意思,不成敬意」之類的話,禮物留下然後拜拜離開。

齊澤克zizek在其小書Violence裏提過一個八十年代初發生於當時南斯拉夫的小故事。話說當時有班異見學生,他們不滿南斯拉夫政府裝模作樣的偽選舉。有別於直接批評選舉的不公平,他們於投票日前夕出版了一份號外,大字標題說「共產黨繼續執政」!內容搞鬼地與官方媒體於公布選舉結果翌日的報道一模一樣,描述共黨如何橫掃千軍,只是時空錯亂地早了兩天出版!也不知官方有沒什麼藉口把學生懲治,但這番事先張揚的重覆說話,在時空錯置下便顯露出批判的刀鋒。任何說話都不單純是「言說內容」的傳遞,同時亦透露出言說者把自己置於自己所說之話的什麼方位,與之構成了什麼關係,尤其當話的內容是說了等如沒說。


不要膽怯的二律背反

香港獨立媒體網印發的六四特刊中鄧小樺於《父母們,不要膽怯——從呂大樂〈是否需要立即狠批陳一諤〉談起》一文(下稱〈父母〉)和曾瑞明在《明報》對之的回應〈孩子們,不要膽怯——從鄧小樺〈父母們,不要膽怯〉談起〉(下稱〈孩子〉)的主要論點,其實在標題都已說得足夠清楚:就是誰該如何講六四。〈父母〉認為鑑於今年出現陳一諤以學生會主席身分說「六四只有少少問題」(其時呂志偉還未在城市論壇發表「死幾多人才算屠城」的高論),作為父母的要鼓起勇氣向下一代解釋大是大非,別要「連要孩子尊重平民的生命都很難開口」。而曾文則要捍衛孩子言論自由,無論孩子對六四所說的是對是錯,質疑合理與否,「即使有人要再討論『事實』是不是事實,那也是好事,因我們會有機會反思自身,我們會更清楚我們的信念」。叫人勇於講說話,天經地義,兩篇文章究竟是兩翼齊飛地倡議言論自由,還是真正針鋒相對?

今年十五萬人出席六四燭光晚會,發表回應的最高級特區政府官員林瑞麟林公也只好說香港人自回歸以來繼續享有言論自由。言論自由在香港,還是人人稱頌的「核心價值」,至少沒人會在口頭上否定之。那末,在一個沒人否定言論自由的地方伸張言論自由,究竟是什麼意思?以上文「言說內容」及「言說行為」的區別看,兩文除了鼓勵父母和孩子勇敢說話,還在說什麼呢?

筆者也算是拉車邊的兼職教師,明白教師在教室內最渴望的不是學生說對得「叮」一聲的話,更多時候只是卑微地期待學生開金口。錯的也好,至少有讓教師與之開始對話的起點,這點絕對可以理解。但教室就是學生的全部世界嗎?除了有〈孩子〉文末所提及的知識分子名牌,社會還存在着有刑事案底(哪怕是在社會行動中被屈襲警或阻差辦公)者做不了公務員的規矩、正在潮爆的中國市場、有每逢下午六點正便高奏的骨痺國歌mv、有超值抵玩的各種中港交流學習團、有校內免費派發的China Daily、有溫水煮蛙的各式媒體、即將還會有四十八分鐘把人由西九運到廣州的「廣深港鐵路」,並附大籃子中港融合的鴻圖大計,諸如此類。

如果有所謂的「大勢」,這些例子恐怕還未足以構成「大勢」的冰山一角,對學生有啟發性的問題,除了有曾兄所提的「學生有否膽量公開批評運運領袖」,至少還應包括究竟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名牌」和這張天羅地網,何者令學生靜音的力量較高。戴卓爾說過「沒所謂社會這事(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society)」,與她對着幹的左派學者拉克勞與莫芙也說「社會是不可能的(society is impossible)」,意思都是絕對和諧並不存在,社會有矛盾有對立,歷史有未平反的冤情。

八九民運作為中國近代史上揭示中國社會政治深刻矛盾的其中一件最重要的事件,曾帶動香港人難得的政治意識,熱情投入各種政治討論和行動,除了是一宗未平反的外在事件,它更是銘刻在香港人的主體意識裏。近十多年一片全面北望的氣氛及年月洗刷,民運對香港的意義已逐漸變成標準教科書裏略略帶過的(另)一章節。眼巴巴看着如此變化發生,失落的不僅是一代人的經歷,失落的更是香港人(老嫩皆然)感受時代呼召,擔當歷史主人翁的機會。孩子不吭聲固然是問題,香港人的政治能動性及想像力難道不是至少同樣重要的問題嗎?明明兩者都是真問題,若錯把孩子的問題歸咎於激烈的爭論,無疑是判斷上的短路(short- circuit)。鄧文所伸張的父母一輩的言論自由,抽離其脈絡看,大路得有如期望年輕人孝敬長輩或讚美路不拾遺。但文章對香港的現明顯的迫切感,難道不是此時此刻迫切地需要的嗎?

鼓勵孩子說話,當然正確得如會自己說話的真理。〈孩子〉一文「毋須擔心異見會摧毁我們的普世價值」的說法,如果不是政治無知,就是不相關或不對題(irrelevant)。真正普世的價值未必會為異見催毁,可惜「不被摧毁」只是個低無可低的標準。銅版另一面就是普遍價值(永遠)不被落實。啟蒙運動的價值及精神,三百年來不錯被視為真知灼見(當然爭議也一直存在),問題只是歷史上沒幾個地方能夠切實執行——或者這才是今天要不怕陳腔濫調地繼續倡議的前提。「製造對立的文化工作者」的思維邏輯即使消失了,是否就等同有個一望無際的平原讓孩子的想法自由馳騁?抽離脈絡地強調孩子的言論自由,效果上能解決什麼問題成疑,更示範了透過短路製造虛假矛盾。


(political)sound of silence

如果嫌兩篇〈不要膽怯〉都叫人發聲,過於嘈吵,來點靜默好嗎?近來網上流傳着一批截圖(screen shot),難道不就是嫻熟地演繹了言說空白的政治姿態嗎?有網友在六四期間巡迴了一批內地網站或討論區,把它們在所謂「中國網站維護日」的首頁版面製成了截圖。什麼是「中國網站維護日」呢?就是內地政府以行政手段____(用什麼動詞請讀者自行判斷)內地的網站在六月三日至五日停止運作。這幾天裏,雖然網站的實際內容是被封鎖,有些網主卻不希望網友一頭栽在什麼「404錯誤」之類的系統信息,所以都自定了一些信息,例如「眾所周知的原因,本站暫停一天!預計6.5恢復」、或者「為了向大家提供更好的服務,進一步改善網民的上網環境,本站於6.4進行技術維修,對此給大家帶來的不便,敬請思考!」、甚至乾脆四個大字「關閉6.4」。

說實在,網主自定的信息,其實不比什麼「系統錯誤」、「無法連線」等多出什麼內容,「關閉6.4」這一例子甚至只是把網友所經歷到的用文字重覆一次。換言之,這些信息的言說內容幾乎都是空白和沒有內容。在內地網絡世界,關於六四的言論可謂寸草不生,在這m環境下拋出一個空白姿態,便構成了某種「sound of silence」。《文匯報》於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開天窗當然已是「sound of silence」的經典,香港像霧像花的「自由」,祝福與詛咒混得兩茫煙水,有幸有不幸,未有資格感受內地那種寒風凜烈的肅殺。

另一版本刊六月廿三日明報

7.6.09

「香港精神」的正常性死亡,及生存的理由

丟棄嬰兒,義無反顧

百業興旺時,總會不時聽到一些不知是消息還是傳說,指某某金融才俊,狠狠的幹了十年,三十多歲就退休,在某某世外桃園買了小房子(可能還有遊艇),每天讀點書有門「世藝」,退休過「生活」去也。這種「理想」,不正是某種金融海嘯後的典型心態麼? 二三十年累積下來的經濟成果轉眼土崩瓦解,有人朝思晚想如何勤奮上進復闢盛世,有人卻滄海桑田辭官歸故。兩者看似各走極端,暗合的卻是將文化藝術娛樂等充軍,讓其流放在那不痛不癢經濟、政治等「嚴肅」議題之外的大荒漠。

這其實不令人意外,自從阿當諾(theodore adorno)與霍克海默(max horkheimar)於1944年發表了《啟蒙辯證法》,所謂娛樂,包括電影電視台音樂收音機等,一概被宣判為「文化工業」。「文化工業」只有一個目的,幫資本主義搵錢,手法是麻醉大眾,日間努力幫資本家賺賤,工餘就消費娛樂,鈔票一個白鴿轉就轉移回資本家手中。

以《啟蒙辯證法》為奠基文本的「法蘭克福學派」,流行的批論都指他們的批判力度太狠,連荷馬差不多三千年前的史詩《奧德塞》裡克服唱靡靡之音的女海妖,都被詮釋為所謂「工具理性」全面統治地球的前傳。然而,批判越是超越時空舖天蓋地,剩下的彷彿就只有絕望和無力。面對類似的左右做人難僵局,本文希望借用斯洛文尼亞思想家齊澤克(slavoj zizek)的說話,即倒裝「別把嬰兒連污水一併倒去」這一西諺:不把污水倒去亦不留下嬰兒,而是將把水弄污的嬰兒丟掉,留下尚未污染的清水。市面上的「娛樂」,如果是十八層地獄的糟,我們便既要拒絕某種高等文化立場,蔑視所有普及文化;同時亦要嚴正拒絕某種相對主義everything goes式的誘惑,即世事無絕對觀點角度的放蕩。

正如近年奮力為列寧翻案的齊澤克,他念茲在茲的,就是列寧獨排眾議堅持的十月革命,即使無可避免導至後來蘇聯的國家官僚社會主義,但若因此就把列寧與史大林綑綁起來一併拋棄,則無異於右派惡意把任何改變秩序改變世界的實踐都污衊成極權主義的陰謀,因為結果同樣是有心或無意地,把任何「希望」的計劃都沖到馬桶裡。

宣判文化工業死刑,與留下清水丟掉嬰兒,在這意義下,便幾乎是矛盾的兩項工作。前者要概念上為普及文化定性,手段是歸納出普及文化的某些特徵,哪怕歸納免不了簡化,特徵也有例外;後者並非不否認普及文化不可救藥的市儈及反智,但卻偏要從中出土曾經出現,但散落一地的剎那靈光。

據說近三四十年,香港人對自己及我城的認識已極速收窄至消費動物享樂至上,自己要不是「中產階級」也無可避免認同或仰慕之。香港人曾有過對身份的爭扎、對發展至上的猶豫、對社會體制的質疑,即使不被徹底肅清,也是被掃進祖母的日記簿裡,成為「我也曾經激情過」的談資。如果要從金融風暴金融海嘯得到教訓的話,恐怕便要深刻反省一直流行的香港故事,即當其識時務懂看風駛陀便可平步青雲的「醒目仔」。在這意義下,出土散落一地的剎那靈光,絕非緬懷甚麼集體回憶,亦非額首稱慶革命已在燎原,而是要在絕望得透頂的世界中,檢回「希望」的根據,想像和實踐不一樣的香港。


音樂的多重身

前輩說,香港以前流行搞電影會,最初當然是由居港的歐美人士發起,引入國外經典電影,搞放映、討論和出版等。也有本土青年搞電影會,專揀如高達等激進導演或第三世界革命電影——前輩說,在國外這些片是還未散場觀眾已會按奈不住衝上街示威。當時租用中環大會堂等地方播電影,還是要向警方申請公眾集會牌照的,這班激進青年就打車輪戰,以不同的名目申請,甚麼「土佬福電影會」、「仙人掌電影會」、「visual programme system」等,直至被警方點了相不能再申請為止。

殖民地警方是否充份了解到電影音樂等創作等「娛樂」的潛在力量,故以公眾集會牌照作為監控手段,這有待考究。更明顯的,卻是我們社會自身對這股力量的認識,大概最多都只流於法蘭克福學派的大拒絕。音樂學 (musicology)學者nicholas cook在他的小書《music: a very short guide》中,便透過簡單的歷史回顧,為上述問題提供了富啟發性的思考座標。他指,早在五世紀時,希臘哲人畢達歌拉斯已經發現了音樂與一般數學原理的巧合:假設拉力相等,一米長的絃線比兩米長的所產生的音是高八度的。以至後來出現了天才作曲家乃「一種自然而然的媒界物」的定義。根據這說法,天才的作品就是大自然規律的縮影,優秀的音樂反映大自然之美。

這種對音樂反映大自然絕對的美的觀點,難免受到廿世紀中後橫掃千軍的語言及文化轉向的衝擊,文學音樂視覺語言等更被認為具有構成現實、或至少構成我們對現實的感知的能力。換言之,音樂的力量除了被認為反映大自然的絕對價值,更開始被理解為能構成集體認同及讓集體力量構連的紐帶。

齊澤克於《revolution at the gates: zizek on lenin the1917writings》裡提過的另一例子。話說西伯利亞許多礦場於1953年斯大林死後幾個月紛紛發起罷工,提出了一些合理得無話可說的訴求:禁止哨兵向礦工胡亂開槍、停止奴役年邁礦工和童工等。政府又傾又砌,一番軟硬兼施後,礦場悉數復工,剩下佛庫塔(Vorkuta)的工人還在死守。蘇維埃政府一出手便是兩隊坦克兵,甫進礦場但見工人手挽手組成人鏈,一列一列的大漢前仆後繼的集體引吭高歌,坦克兵當堂呆了。軍令如山,嚇呆了還是要開槍。礦工一具具的龐然肉身,在槍炮聲和震耳欲聾的歌聲中,竟幻化成一頭不滅的大怪獸。秘密在於集體高歌所引爆的意志,令中彈者得到旁邊工友的殊死支撐。不錯礦工是紛紛中彈,然而幾分鐘之內工人還未全倒下之前,這連環船的陣式便構成了一幅結合了剎那及永恒的劃面:抵抗蘇維埃政權的工人,竟像凝定了時間也否定了地心吸力及生物原理,成就了戰後早期抵抗蘇維埃的經典。


你死我亡的搶奪

換言之,若將音樂簡化為純粹一時一地社會現實的反映,再看看今天的唱片店和紅館,難免灰心喪志。最灰心難道不是沙士時梁錦松在立法會中高歌《獅子山下》嗎?經他一唱,所謂「獅子山下」精神,立即成為死捱難捱任勞任怨,有工做就咪咁多野講(據稱即「香港精神」)的圖騰。

可是,梁先生要不欺負香港人太年輕,便是以為我們不懂去圖書館找檔案來看。始於七十年代末,《獅子山下》的班底,不少是後來人稱「新浪潮」的導演,如許鞍華、方育平、單慧珠、敬海林等。節目以寫實的手法拍出許多社會問題及矛盾,是否「代表」社會當時的狀態當然要再考究,但至少道出了香港許多並不「和諧」的面貌。許鞍華其中一套作品《橋》,便以一名記者為主角,寫出政府未諮詢過居民便把一條居民出入必經的橋拆掉導至的官民矛盾。期間敬海林飾演的一名正義青年更挺身而出,佔據天橋橫跨的大馬路,發起一人絕食!

如果《獅子山下》被挪用為服侍企業的老闆,規訓打工仔被剝削也不吭聲,需要的便是一雙透視歷史的眼光:不單止金融風暴金融海嘯沙士不是因為香港工人太霸道太難以應付;我們更要聲色俱厲說,《獅子山下》即使不是號召義無反顧的抗爭,至少亦絕不在叫香港人卑躬屈膝!梁錦松蓄意把歌曲解,香港人也要有羞恥之心拒絕被任意侮辱。歌的意義並不靜態,意義的爭奪亦不發生於一片中立的戰場。殘酷的現實有一個別稱,叫「你死我亡」,你不搶奪,敵人便來把你俘虜了。

90年3月底的一期《電影雙周刊》中,有一篇圖片專欄,附圖是一幅照片,兩個船夫在維港撐著小艇。內文說許冠傑推出了他包辦曲詞唱的《同舟共濟》,「這一年內,我們由胸懷祖國,到驚慌心創閉門飲泣;以至固守寸土,節節敗退。而現在我們談論的是甚麼呀?居英權可不可以多一個,預埋我啦!」作者認為在民心一片低迷的環境中,許唱出這歌,不是政治白癡便是一心討好權貴。更離譜是同年的《話之你九七》:「咪匿響屋企速速Call機 / Call班知己 / 睇番齣無厘頭攪笑戲 / 卡拉OK「隊」樽拔蘭地 / High High地 / 高聲亂唱再去旺角打機 / 買份八卦雜誌睇下大姐楣 / 「及」下邊個整容後揚威選美 / 明日懶鬼理 / 最緊要依家Happy / 話知佢死」。末世的狂歡心態,與統治者忘情探戈。

立即宣判許氏「妥協」或「變節」,只表達(部份)香港人迅速歸邊認命的所謂社會現象,雖然並不全錯但卻失諸簡化。若在網上搜尋已故著名填詞人黃霑,於悼他離世的官方網頁,能下載一本紀念冊,內裡有一個簡單的生平年表,89年提及他與蔡瀾及倪匡主持《今夜不設防》,接著91年便有多首勇奪香港電影金像獎的作品。89至91年之間黃霑幹了甚麼呢?

黃霑在演藝生涯中推出過碩果僅存的兩張大碟,分別是九零的《笑傲江湖——百無禁忌黃霑作品集》,與及89年年底推出的《香港X'mas》(下稱《X》)。《X》收錄的都是傳統聖誕歌譜了新詞的作品,例如寄調《the twelve days of christmas》的《慈祥鵬過聖誕》,便唱出了這樣的詞:「慈祥鵬過聖誕 問我要D乜野玩/佢呵護我 只要我扮盲 不停讚 不再亂彈/但我說俾個passport我」。不問可知,慈祥鵬指的當然是其時國務院總理李鵬。

據潘國靈等的考證,89後關於民運的歌曲有上百首之多(見潘國靈,《城市學2——香港文化研究》。香港:kubrick。2007)這裡並列黃霑與許冠傑,想說明兩種歌其實代表了在這動態的時代兩種搶奪人心的姿態。黃霑的歌雖然並非革命尚未成功的熱血,起碼還有明刀明槍的對立面。這批有如政治行為的歌曲,就如此收藏在黃霑絕無僅有的個人大碟之中,還要在他離世後的官方紀念冊大刺刺的缺席,與其暗示某種大勢已去的悲情宿命感,不如說是在需要的時刻曾出現過的恰當的激情被蓄意謀殺了。如此把流行樂壇理解成一個各方全力競逐的場,值得問的問題是:如果當時除了許冠傑的末世犬儒,還有黃霑的這種倔強的戲笑怒罵,則是甚麼原因,甚麼社會條件令後者逐漸失勢,以至最後被隱沒?


思考香港,由零開始!

資深電影工作者及研究者吳昊,在一篇90年代末寫就,紀念「香港電影新浪潮」二十周年的文章(〈一個電影無政府主義者的懺悔〉,收於《孤城記——論香港電影及俗文學》。香港:次文化堂。2008)中提到,70年代末,一班有著相似背景的年青導演,以美國荷里活的b級片為藍本,希望在香港死氣沉沉的大片廠制度中殺出一條哲學上反建制,操作上與主流電影制度背道而馳的無政府游擊策略。事實上他們成就了後來被稱為香港新浪潮電影的骨幹部份。然而吳昊也提到,這伙人的夢,就是「害怕成長,害怕墮入社會建制的機器裡被輾個粉身碎骨」,結果他們的態度太尖銳了,對社會的迷惘及吶喊,後來竟幻化成一股自焚的火苗,連自己都毁了。加上被麥理浩以來的政府一連串粉飾太平的政策夾擊下,新浪潮電影水過不留痕,都給風帶走了。

這篇懺悔書的真正視野,在於能夠清醒地回顧這段歷史。文章的調不是「我都曾經激情過」的今是昨非,恰恰相反,問題從未解決,只是曾經有解決問題的野心的人引火自焚,加上社會原來對問題的敏感已被另一種現實感置換。如此重組整個過程,便能維持原本的社會問題的張力,甚至因時間流逝而沒任何改善而更加怒髮衝冠,而不會被一種不假思索的失敗感和無力感佔據。

電影音樂等娛樂,如果在文首nicholas cook開出的討論維度裡,本就應被視為社會和歷史的一部份,它們與所謂嚴肅制度性的政治經濟制度同樣是建構現實的力量,而不是有個客觀外在的社會供它們去反映。故此娛樂對社會和時代的應變及策略,本身便是一條內容豐碩的軌跡,供我們定位現在及思考未來。社會當然不斷在變化(或有人會稱之為「進步」),但變化也可以是病態的。透過仔細考察其軌跡及其興衰裡,甚麼是正常而合理的死亡,甚麼又是蓄意的謀殺寃情,就是在判斷甚麼是把水弄污的嬰兒,甚麼才是我們認為的清水。如果社會是因為病態的「進步」導至今天的境況,借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的話:it is necessary to start from zero; more exactly, to get back to zero!

另一版本刊六月七日《明報》

《烈日當空》的(意外)投案


在the 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裡,peter sloterdijk以德國的大戰經驗嘗試解釋為甚麼原本好地地的犬儒學派(可以是大寫的Cynicism或者kynicism),會變成今天冷嘲熱諷玩世不恭的cynicism。他說德國二戰時第一批上陣的軍人,原來全部都是面色潮紅不能自己的志願者!經歷了between war的經濟超級大蕭條,突然有個叫希特拉的人跳出來說能打救德國,全部人都興奮得不得了,結果當然就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幻滅:啟蒙運動以降人類的科學與技術不斷進步,原來進步的極限就是大災難,就是人與人最大規模與最有系統的互相殘殺。真理?開玩笑吧。認真?不是玩認真吧。犬儒派那種橫眉冷對憤世嫉俗的品格,便偶然的短路到沒有明天並永遠錯位的末世心態。那種mission impossible的提燈使者形像,赤條條地把呼風喚雨的亞歷山大大帝耍得動彈不得、在日光日白的市場上尋找神的對抗性,給無情的置換。


這難道不就是麥曦茵的《烈日當空》給觀眾的最大教訓嗎?垃圾學校的七個男生,成績有好有不好,但電影前半段都在描寫這幫人作為社會邊緣的處境:有人捱通宵做兼職都感覺滿足,有人天下我有卻夜夜失眠,學校老師除了職位授予自己的權柄外便甚麼都沒有亦甚麼都不是。成年人世界就是拉康所謂的符號秩序,即核心是虛弱的,不存在的,但效果上卻有如球證,可以吹停你,亮出紅牌你便要出場。所謂年青人,原始欲望的化身,要麼把自己閹割然後進入蒼白的成年人世界,要麼不停撞牆頭破血流。如果這叫批判,批判就在這必輸,但有如鍾鎮濤在《新精武門》裡明明已被打到豬頭卻總要再起身再打的對抗性之間綻發。腹背受敵四面楚歌,在學校天台扭打的青春軀體,感動而號召共鳴。

但原來說故事真的是有銅牆鐵壁的說故事規限,即要有起承轉合,有要矛盾和化解。電影後半段要說教訓:無名少女的死是因為主角怒榮在卡拉ok樂極生悲把搞野片段不小心藍芽發放;萬人在時代廣場渡大除夕,卻偏要遇上一幫以紅髮少年為首的惡棍,打到仆街意外死掉平時最乖的牛蒡;新移民頭抽一直以好打head住成班同學,在時代廣場一役卻是走得最早;小康家庭的肥毛在校內做拆家,索早k索到滑入浴缸,可謂多舊魚。彷彿無奈就是命運,symbolic annihiliation就是無聊抵抗無聊。

ok,原來這就叫青春。不僅被成年人否定,還要是自尋短見徹底自取其咎,才能夠完成既要青春復要自毀的那個完整的步驟。這就無法不叫人想起嚴浩80年的作品《夜車》。許多導演第一套電影,彷彿都是要告訴世人,歷盡千辛萬苦我終於拍到電影了。彭浩翔的《買兇拍人》和黃秋生第一部執導的《新房客》在這意義上都是類似的,嚴浩第一部(很想找們找極不到的)《茄哩啡》名字已道出了一切,但其第二部電影《夜車》,卻是儼然達到了高峰:一班死飛仔死飛女由偷了一部開蓬跑車開始便世界徹底在對立起來,偶然與宿命的無間合作下,死飛仔和飛女愔然的與社工警察和媒體等共謀起來,編織成一條自己的不歸路。

哀是莫大於心死,但心死也有分是屈死及抵死。如果赤條條的第歐尼根及其信徒是到處以最草根的姿態鬧事唯恐天下不亂,現代的小寫cynicism就是相同的名字走到其祖先的對立面,比明刀明槍的亞歷山大大帝更對立的對立面,因為後者已是信無可信的絕對虛無。一樣是闔家鏟,一樣是like a rolling stone的無根青年,但《夜車》還不至於無人驚駛到連誰是敵人都忘了。一切悲劇一切犧牲都不是無意義的,至少在鉅大的失落無力後,好歹冤有頭債有主對立面還是有的。同黨死的死被捕的被捕,清道夫連夜趕工掃街把現場清理得回復原狀後,就成為一筆警察社工媒體沒法還清也沒資格還清的債務。到《烈日當空》,成年人世界不錯是荒謬無意義,但無需成年人出手,世界已經虛無得獨獨是年青人之間的內鬥及錯手已足夠構成最無可挽回的互相懲罰。

老實講,觀乎電影裡多處角色吐出與其角色設定本身距離相當大而充老成的對白,例如怒榮與牛蒡在某個路口說,點解我地一定要玩成年人設定的遊戲?這片懸而未決的是這樣一個問題:究竟電影是「反映」一般年青人的生活處境,還是諸如上述的突兀問題,同樣是年青的導演自己還未解決的心結?相對於日落日出所謂「正常」的這部社會大機器,所謂年青的躁動及反抗應如何處置?收拾之然後裝甚麼都沒發生,還是狠狠地在社會的肌理上劃出一道復原後還無法完全消失的瘡疤?但無論如何,即使是劇本的世界也好,兩條人命,加一堆挫敗的心靈,如果純粹為宣示這個導演自己也未能回答的問題,他們的死也未免太沒價值,或曰,代價太高。

2.6.09

在事件和定論間尋找力量,或a very partial guide to historical agent

table as history

說明:八九至零八年之間,《明報》及《文匯報》六月四日及五日關於六四報導的大標題

(版面問題,圖小得太可憐,想看原圖請敲這裡。事實是幅圖係主菜,樓下的文字只係一發不可收拾收唔到手的伴碟小菜。)

出生於1917年,還在世的英國左派史家霍布斯邦在他自己的《the age of extreme: a history of the world 1914-1991》裡說到,要書寫二十世紀的歷史,某個意義上是不可能的,正如一個人不可能如其他人般從一個旁觀、外在的角度書寫自己一樣。他他生命所橫跨的時間,與書裡的內容大致上是重疊的,所以他無可避免的帶著一堆史學家應該努力克服的「觀點」和「偏見」。

絕對不是要伸張甚麼客觀中立的史觀,那是神話,是有如天堂的彼岸。早前曾蔭權提出了一個彷彿石破天驚的講法,說國家經歷了二十年的發展,香港人也從中獲得不少好處,因而能夠客觀地評價六四,並謂這是代表香港人的意見。這句話石破天驚之處,從時事的角度看,就是六四廿周年尚未平反,曾蔭權憑甚麼說香港人已經被經濟好處買起了,並名之謂「客觀評價」?學究一點看,就是客觀評價的能力甚麼時候開始與經濟水平掛鉤了?擺脫無謂枷鎖才是獨立思考,不是啟蒙運動下來的經典定義嗎?

輕輕回顧歷史,不僅可以發現曾蔭權其實已不是第一放如這篤屁,早在四年前他開始競逐特首選舉時,已在電台過類似的話。立場與曾蔭權相異的香港人,肯定不在少數,但我們的立場又是甚麼,可以是甚麼?表列兩份報章二十年來對六四相關報導的頭條處理,出發點就是這條問題。隨便找甚麼報紙都可以,兩份三份十份都可以,反正有了兩個日子二十年的跨度,就成舉陣。讀者可以按自己的看法組裝、分類、配對、割裂,詮釋出場廿十年來的演義,過程中詮釋者將會發現自己無情地溢出的欲望和情緒——正如報紙輯編決定新聞如何報導,亦無情地暴露他們溢出了的欲望及情緒。歷史固然有事實的面向,至少同樣重要的是其動態的、政治性的一面。如果你以為我們一直以來的選項就是平反六四與否,把抹不掉的歷史陳列在讀者眼前,就是希望鬆動出某些空間,讓這些看似風紋不動自有永有的選項,道出它們自己廿年來的掙扎和猶豫。

說個笑話:話說從前有個工人,他被工廠管埋層懷疑他在工廠偷東西,每天出入工廠都被門口看更仔細翻他的行當及手推車,但一無所獲。經理越想越不對路,最後發覺自己被搵了笨:工人偷走了的,就是那架他們每天在翻的手推車!

無需要等待結論,亦別要寄望把事件百分之百還原。文首霍布斯邦的感慨,可以讀作他認為寫史就必需要恪守專業史學的某些規範,也可鏡像地讀為他其實認為寫史無可避就是介入歷史。歷史作為個別事件,其實「真相」的客觀性和絕對性,與事件形形式式的表述和再現之間,就是行動的空間。沒人希望像笑話裡的工廠經理,每天眼巴巴看著自己要找的東西與自己擦身而過。


1.6.09

facebook說真話?或,傅柯論六四

跟隨著你的視線,你手控制著的滑鼠游到facebook右首邊被各方友好推薦或回應的連結;更新得頻密的,就哮喘般追趕浪奔浪流的新消息。倒瀉籮蟹的資訊,在facebook及youtube及各式網誌無間合作下,徹底共時地紛陳眼前,當年粗糙屠城片段與學者力撐陳一諤的文章並置,呂志偉謬論惹謝志峰怒斥的片段與反對曾蔭權狂言代表香港人聯署同步——時間這維度彷彿煙消雲散。

這難道不是悖論麼?關心六四者,發開口夢都會想香港人毋忘六四,念茲在茲就是別因時間久了或經濟繁榮就像曾蔭權般忘本。這些資訊(至少在香港)並不是甚麼國防機密,也不是如毒品單是藏有便足以罪成入獄。關心民運者朝思晚想毋忘六四,今天關於民運及屠城的資訊已是垂click可得,89和08相隔的廿年已不是甚麼區隔或障礙,它的肆意流通,迫使我們重新思考好些對六四一直不成問題的假設。

向來流行的擔心,都是年輕一代因少接觸而對民運無知甚或冷漠,懶去思考民運與我們的關係。天知是偶然還是預謀,近日從所謂「事實」層面「質疑」六四的,剛好就是最令人擔心的「年青人」。可能不少還是八九年出生的,是反諷還是宿命。

這裡的另一悖論,就是他們也自命對民運認真呀,至少是有副認真思考然後認真批判的皮相。禁止他們嗎?就因他們提出質疑就禁止他們嗎?近讀已故法哲傅柯的演講集《傅柯說真話》,他提出了公元前後五百年間關於「parrhesia」(大意為fearless speech,即「說真話」)的理論。在那個時空,老師對學生的教導、法官對罪犯的斥訓等,雖然都並非謊言,但卻遠非parrhesia的高度。真正parrhesia的德性,至少包括坦率、真理、冒險、批判及義務等五元素。parrhesia冒天下大不諱,無視任意的權貴層級及習俗,以爛撻撻的外表包藏說真理的光輝。

指出某具屍體「有可能」是北京市民也可能是解放軍,在「有可能」這意義下或者難以邏輯地反駁。但別要被激得亂了陣腳,當年人民敢於向權力說真話的實踐,其高度發出的耀眼強光,「有可能」論全部見光死。尤其在youtube,人人都可做十五分鐘英雄,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