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10

逆想徒勞,或傲慢的失敗

話說上世紀初,在一列火車上,一個猶太人和一個波蘭人同坐一廂,後者對前者彷彿忐忑不安欲言又止。終於他按捺不住,向猶太人問到:到底你們猶太人有甚麼手段,令人家把口袋裡最後一個銅版都掏出來給你,填滿你那個滿得要溢的錢袋?猶太人滋柔淡定的說:告訴你都不妨,但不是沒有代價呵。先給我五元,讓我慢慢告訴你。

波蘭人照付如儀,猶太人便開始:先到市場買一尾魚,取出內臟,然後放在一個玻璃杯裡。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把杯埋在教堂的墳地裡。波蘭人追問:就是這樣?這樣就可以致富?猶太人悠悠地說:兄弟,別操之過急,欲知後事如何,再給我十元。波蘭人只好照付,猶太人便繼續傳授,並間中停頓再收費,亦越收越多。如是者波蘭人終於發作,臭罵猶太人:你這卑鄙的流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把戲,根本你就是要騙我,想把我口袋裡最後一個銅版都掏給你!猶太人心平氣和地說:不是你要我解開猶太人如何賺錢之謎嗎…

到底波蘭人有否受騙?猶太人要波蘭人不斷付錢,是如波蘭人所認為立心不良蓄意騙財,還是在波蘭人不為意下一步一步把他望穿秋人的秘方披露?撇除刻板的種族主義元素,故事有趣之處在於,可憐而貪心的波蘭人以為猶太人收藏著致富的秘密:他把猶太人的秘密視為收藏在某個彼岸的東西,而其敘事只是某條最後能通往這彼岸的路徑。這當然愚不可及——路徑本就由波蘭人的好奇心和貪念築成,好奇心和貪念就是猶太人致富的秘密。猶太人的敘事,說穿了,就是波蘭人希望得到的答案。換言之,猶太人的秘密,或他要向波蘭人傳達的訊息,並不外在於其敘事之外,其敘事就是那個訊息本身;又或者根本沒所謂甚麼秘密或訊息——但前提卻是需要直面自己既有的假設(即猶太人果真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和抵禦「覺得自己被騙了」的簡化結論。


不要讓塔樓倒下,或逆轉了的猶太人

「層層疊」遊戲與藝術有甚麼關係?關尚智的2007年作品《不要讓塔樓倒下來》,有如下秘方:先把一份詳細的計劃書(包括意念簡介、物料選擇、報價、日程、「層層疊」的簡介及玩法)送到畫廊總監,希望作品能於「從內到外」展覽中展出,亦希望畫廊能慷慨資助作品的製作費。關尚智甚至邀請畫廊總監試玩一局,並將整個遊戲過程紀錄,作為最終決定作品形態的參考。

根據網頁資料,計劃書發出後,關便和與畫廊討論作品細節,並於幾天後敲定作品形態、尺寸、物料等。計劃書裡建議畫廊總監與關之間的那一局「層層疊」遊戲有否真正發生,資料並沒提及;但關在另一封書信裡便提及他「特別感激她的資助,令整個計劃得以實現(particularly appreciate your support to the realization of the whole project)」,而作品最終亦能於「從內到外」的展覽,成為參展作品,成為藝術家作品表列中的一項。

《不要讓塔樓倒下來》的完成,難道不就是演繹了如何將訊息體現於整個敘事過程之中麼?作品的意義恐怕不在別的地方,而正正在於被裝裱在玻璃框畫,詳述了這個裝置計劃如何成真的的書信來往裡。留心看第一封遞交給畫廊總監的信,關是如此解釋其作品的:(意譯)「我建議的作品《不要讓塔樓倒下來》,概念源於「層層疊」遊戲。……我打算將這遊戲轉化成大型的裝置,置放在場地的中央,相信這會成為展覽的重要特色,亦希望能引發討論」。如此的描述未至於內容空白,但要麼認為整個作品毫無意義,要麼就只好乖乖的墮入關尚智的小把戲,承認透過把展場的物理空間、展覽的評審機制、畫廊的各方面支援暗渡陳倉到作品裡,回溯性地填充作品的內容,把「藝術是甚麼」之類的最原始問題舉重若輕地鑲嵌到龐然的裝置中。


問題原始又如何?

關尚智去年的個人展覽的名稱叫「不要緊。再嘗試。再失敗」。除非是巧合,否則大概是從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samuel beckett)一九八三年的短篇小說〈worstward ho〉中取得靈感(小說裡出現過的「Ever failed. No matter. Try again. Fail again. Fail better」,便是google一下便能找到的名句)。故事大概是講述一趟西行冒險之旅,找尋新的美好生活,但過程中出現過的事物不斷被消解及否定;事實上,有別於魯迅的張開心感到空虛,故事裡有一把會說話的聲音,那聲音不斷說話就是為了徒勞地消解說語詞,直到達至空無——當然是自相矛盾的不可能任務。

有限的常識所及,以作品或創作行為本身來質疑「藝術是甚麼」,或衝撞僵化的藝術建制的行為,大概不是甚麼破格的新想法,雖然也未必能力挽狂瀾。關的其他作品如「我是藝術家」系列、「關尚智回顧展」、「she's out of town」、「2008年1月1日藝術家宣言」等,卻是性質帶點玩票,但開宗明義地以作品嘲諷或戲謔或批評本地藝術生態及藝術家的身份,到個人展覽又以「失敗」作主題,結合起來到底是一幅怎的風景或一份甚麼態度的宣言?

西方文化裡的「犬儒」,大概可作為某種思考的座標。作為一種哲學、源於古希臘的犬儒學派的老祖是第歐尼根,他最巴閉的事跡是連亞歷山大大帝都要專誠拜訪他,他卻叫大帝讓開,別擋著他曬太陽。犬儒天生天養,放棄一切私產及物質生活,孓然一身了無牽掛,行走江湖最多拖條狗及帶上一本書,更遭教會及其他希臘哲學門派排斥,可謂邊緣中的邊緣。犬儒從不言奪權,也無能為力,但就如德國哲學家sloterdijk在其《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中所說,他們面上永遠掛著的傲慢,就是他們最根本最真實最剝奪不了的武器。

這種犬儒(kynicism或大寫Cynicism)與當今只懂冷嘲熱諷玩世不恭,否定任何真善美的犬儒(小寫cynicism)完全相反。兩種犬儒的流變及歷史,篇幅所限未及細述。關尚智以其好玩的作品回應他身處其中的藝術生態,觸及最原始的問題,或許的確在重複前人。然而,時間不斷流逝,但不表示社會及文化不斷進步及健康發展。「重複」固然可以是懶惰、不真誠、機會主義、自以為真理在手不可一世、在前人真知灼見的光環中抽水等;但卵不比石是事實,失敗也不必然虛無,重複不斷探問最原始的問題,在既倒中耕耘剝奪不了的傲慢表情,也可以是對不斷倒退,不斷惡化的社會及文化嚴肅的回應。

(刊於《關尚智藝術事業小年代記》)

11.5.10

Truth is not out there,或僵局作為必經之路

話說有次星期天閒著在家看《城市論壇》,當日話題是政府剛出的2012政改方案,席上有民主派議員,港區的人大政協,還有為特區政府推銷政策的林瑞麟。如此排場,當然少不了雙方對罵台下起哄,然而最有趣的,難道不是林瑞麟的發言麼?他先肯定了泛民主派多年來先後爭取2007、08及2012的雙普選,更強調儘管未如人意,但2017的特首選舉及2020立法會選舉的民主化,是政府辛辛苦苦打回來的勝仗——彷彿特區政府和泛民其實是香港民主化路上的秘密盟友。

更有趣的是他苦口婆心地規勸,「不同黨派多年來都可以爭取進入立法會,我相信若公民黨、民主黨及其他政黨,在2012及2016年在立法會依然會有很大的代表性。只要你們繼續爭取,2017及2020的普選是完全可以的」。按林瑞麟的想法,香港政制民主化進程,完來是取決於泛民各政黨——視乎在未來兩屆立法會選舉中,能否繼續做好議會工作,把新增的議席一舉拿下,則解決功能組別的問題便指日可待。原來政制民主化的關鍵動力不在特區政府及中央,泛民各政黨才是那位需要過關斬將的英雄,視乎他們能否拿下尾關魔頭的首級。官拜政制事務局局長的林瑞麟,只能在電視機觀眾前悄悄為他們送上祝福。

這個小例子,星期天中午沒人看的電視節目中的一個小片段,不是已濃縮地說明了當今政治裡的種種操弄手段麼?


理性的狡猾

以黑格爾的話來說:「最公開透明的做法,最為狡猾。換句話說,在其公開率真裡,他者置身於個人之中,從而顯得個人既自在亦自為,他亦因而把自己廢掉了」簡單而言,歷史發展的理性最狡猾之處,並不是處處限制你、攔截你、禁止你;相反,讓你自以為是推動歷史前進的主體,讓你自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才是最為狡猾。這裡黑格爾並不是要討論人是否能改變歷史,他著眼的是人如何被「自己是歷史主體」這幻覺瞞騙,從而協助(某種)歷史理性完成其工作。可不是嗎?

曾有一款新電視機的廣告,完美地演繹出這種狡猾的機制。當「平面方角」電視面世已久,Plasma及LCD電視還未出現,有款新電視機標榜自己無論多少人站在電視機前,所有人都可清楚看見螢幕的影像。其「秘密」在於一種「新」技術,任何人站在電視機旁邊,即使是與螢幕呈一水平線,都能清楚看見螢幕云云。當作為消費者的你,滿心喜地購買了這台新電視機,置放在只住著一家四口的四百尺斗室中,並為生活質素從此提高而心情激動不已——然而真正激動不已的,恐怕是電視機的生產商。在家庭電器的市場及技術犀牛入海,舊的垂死新的未活之際,你及其他消費者的消費決定,成為整個工業的重要支撐。

至少同等的狡猾,不是見諸近年不斷衍生不斷擴張的高等教育麼?有別於「幹點事情出來」期望世界會發生改變,目下發生的卻是這個機制的某種黑暗反面:浪奔浪流的大計劃大舉動,目的並不是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保證現狀風紋不動,保證有深刻和根本的改變不能發生。展翅毅進副學士副學士先修,以至六大產業也要將「教育服務」加進來,不就是那團碩大無朋的煙幕,所有人白忙一場後才發現可憐的現實並沒寸進麼?

以筆者曾任教的一些相關課程為例:兩年的副學士課程內,有體育課、通識課、必修的中文課英文課、甚至連到外地交流的計劃都一應俱全。難免令人有點不安的事實,卻是其本科課的不足,彷彿整個課程完成後一個琴棋書畫文武雙全的優質成年人就此誕生——只是學生對本身希望修讀那門學科的學問所知不多,亦難言向學士學位繼續深造。這或許才是有關「文憑社會」的討論的絕望真相,有別於社會對「人才」的要求越來越高,在中學及大學學位之間極速擴張的這塊肥美的領域,並不是令人拾級提升,最終闖上社會精圈子的必經之路,而不過是把社會上不同的群體(躊躇滿志的學子如是,大量載浮載沉的兼任教員如是)困在有如卡夫卡式的世界:房中有房,(掘頭)路旁有路,裡面的人不斷移動,結果卻是既走不出去,亦無法走到自己心裡的目的地。

大家都經歷過有些情況,大群人圍坐,氣氛非常緊張,某些人與人之間的根本矛盾即將要爆發。此時此刻若有些人不斷透過轉移話題,說笑話說天氣說小道消息嘗試防止爭論爆發,心理分析有個精準的學名能準確的描述這類「虛假的積極」(false activity):偏執性神經過敏(obsessional neurotic)。患者面對心理分析師時傾向滔滔不絕,為甚麼?他先發制人天南地北不斷說無關痛癢的話,乃是出於某種心底的恐懼,恐懼一旦他停止說話,分析師便能乘虛而入,向他查問他在無意識裡真正痛癢悠關的創傷。換言之,持續不斷的積極性,目的只是令分析師動彈不得,而真正要處理的問題繼續處於不被觸碰的狀態。

這種偏執性神經過敏,會否令讀者聯想到文首林瑞麟那番言論?事實上,筆者旁邊的朋友當時邊看邊說「他少見不是mp3機」(他向來都是手持預備好的稿子照本宣科)。若他當時對爭取普選/香港民主運動的肯定,及把對2017及2020實現普選的寄望都交托給泛民各政黨的那一番言論,乃是出於其一發不可收拾的積極性,讀者也許要更加小心——有偏執性神經過敏的人,每當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時,他心裡想著的只是如何令真正痛癢悠關的問題不被觸碰。以數以十年計的時間讓所有人都在所謂「民主運動」裡忙得不可開交,熱切期待自己作為歷史主人翁,當他心裡真正所想的,卻是某種黑暗的「五十年不變」…


僵局盡處

彷彿不僅人不能改變甚麼,甚至連「幹點事改變點甚麼」的想法,都不過是某種歷史理性略施點詭計下的產物,而我們都相繼中伏。結論是否有點太灰?按齊澤克對黑格爾的詮釋,結果恰恰相反。

他曾以一個笑話作解釋。話說某人希望離開蘇聯移居外地,負責出入境的官員問他為甚麼要移民,某人說「有兩個原因,我是擔心有朝一日蘇聯解體,到時一切共產黨的罪行,都會被歸咎於我們猶太人呀,此其一…」移民官以相當堅定的語調告訴他「你所假想的情況並不會發生,蘇聯萬歲!」,某人接著便說「這就是我要移民的第二個原因了!」

這就是為甚麼齊澤克認為「錯誤是內在於真相」的原因:甚麼是真甚麼是錯,並不是如流行的經濟學所認為,被放置於同一個「思想的市場」任君選擇。真相並不能一蹴而就,在任何意識型態裡,在任何社會裡,我們的第一個選擇都必然是錯誤的,只有在發現第一個選擇如何把我們帶到某個僵局而動彈不得,真相才會出現。

在香港,幾乎所有驟眼看得見的好概念,現實上都會被各種實踐翻譯成為某種僵局。民主(功能組別可以是均衡參與、增加選舉委員會人員也是民主等)、保育(新天星碼頭、和昌大押等假古董、淘空社區及日常生活等而純粹保留建築物等)、活化(把樂隊畫室劇團等都逐出工廠大廈,變成酒店、老人園、骨灰龕等賺錢項目等)、創意(等同毫無保留的市場化商業化、國際品牌主導等)、教育(把歷史建築判給跨國學店、大學樂此不疲地開分校賺內地學生錢等)、發展(等同房地產及投機的利潤、等同粗放式推土機發展主義等),等等各個方面,香港都有能力將(潛在)美好的事物舞成窮巷。然而,不正正因為窮巷處處,香港沒民主但有自由、香港政府清廉有效等由回歸前已建立,回歸後被政府及建制派繼續抽水的種種迷思,已經開始土崩瓦解嗎?


原刊文化現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