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08

貴州一剎——由梯田吊腳樓寫成的歷史書




在拉薩的青年旅館,認識了一個外表斯文,一口普通話陰聲細氣卻相當流利的日本人。一如大量在途上認識的日本人,他也是放棄了在日本打工,到內地亂七八糟地到處去。他從珠穆郎瑪峰回來後,有次聊天時他得知我接著將經雲南到貴州,竟不無嘲笑地瞄了我一眼,問「貴州好去麼?」,還著我好玩的話便給他發條短訊!枉我那晚興致大發,與這位抱著木結他的日本人,力唱了一晚九十年代的英倫搖滾金曲。


選貴洲無非是為了逃出西藏一行的一點小創傷:計劃要去的阿里去不了,去日喀則的包車旅程又像坐在太空館天象廳的安樂椅上穿越八千里路雲和月。雲南四川又算踏足過,貴州幾乎便成為西藏唯一的出口了。貴州東面的湖南我未到過,經那邊回港又可滿足我穿州過省——而不是從西寧、昆明、重慶、成都等地一程火車勁射回港——的庸俗願望。更重要的是,在西藏的幾星期,開始習慣或至少不(因懶惰而)抗拒閱讀或進入非中原地方帝皇將相歷史,貴州的苗侗水等小數民放聚居的黔東南,一拍即合。

究其竟,說起貴州會讓我想起甚麼呢?流行的想法恐怕是山區,即大學生放暑扶貧的熱門聖地。翻點關於貴洲的硬事實,數據裡的貴州是窮,窮是因為山多樹林多,平地少又隔攝,是工業革命的火車頭還未鏟到的基本因素。奈何網絡上撐貴州的網友,其力撐的身影仍是叫人納悶,不少人的立場就是:不錯,現在是窮,但山明水秀人傑地靈的貴州總會有天叫你另眼相看!要與這種撐場的觀點商榷,車天車地車大炮,當然可以有多久說多久,難就難在如何避免一種雙種的「消失」的宿命。

發圍中的貴州

以為離開了西藏和雲南,就是與無窮無盡的山路告別,但其實只有無知的我才不知道雲貴川這三字,理應順理成章的聯繫到秀麗的自然風光。唉,但在處處旅遊業扎衡馬等發圍的今天,哪裡不是風景區。貴州的一程中,天天在路上,除了開始的兩三天在貴陽市內轉了兩圈,及到遵義目擊商業旅遊資本如何與革命地標跳探戈外,其他日子便是走入黔東南的凱里及再以南的一大土地串寨去了。

雖然傾情打造自家的旅遊品牌和民族特色,幾乎已成了各級政府的唯一正業,但感覺上貴州還是可愛的。東南部的山寨還是相當內向的,大城市當然例外:從貴陽和遵義走出火車站,總會有群大媽蜂擁而上,不停拷問你住不住店和要不要小姑娘——彷彿不住她們的店及不要她們所介紹的小姑娘,是我本人的「性」格有問題了。

貴州是被排拆或外緣到一個地步,黔東南山區裡的中國移動和聯通是要建立另一個品牌(所謂「村村通」),推出另一些服務,以別於整個中原地區的產品和服務,免不了也同時在營造該區一個彷彿有別於中原地區的身份。從串過的寨的外觀看,包括店舖種類分佈,本地人的打扮,過節的禮節儀式等,他們並不拒絕外來遊客,然而卻斷不是為了遊客,而將整個寨和裡面的日常生活、收在床底的家珍翻到給大光水銀燈照射的前台上。

自我的鬥牛競技

正值旅遊淡季當然也是因素之一吧。多少程車上,車裡都是擔子一邊挑活雞一邊挑小豬的本地人,連售票的人都懶得和我講普通話,以土話招呼罷就。在雷山適逢其會遇上苗族過年的盛況。鎮政府開闢一個廣場和對面一塊小山坡,一邊是各寨婦女賽歌賽舞的舞台,一邊則是殺聲震天的鬥牛競技場。走遍兩邊如我一樣身穿衝鋒衣手拿相機的遊客,所謂屈指可算也。

整個活動的進行也沒有特別將外來遊客這因素考慮在內。以偽裝成觀眾席的梯田,苗民足登布鞋皮鞋,三爬兩撥便找到無敵靚位欣賞競技,我們這類爬山鞋客,只能手腳並用險象橫生。鬥牛其間亦沒有額外的普通話資訊或說明,聽到聽不到是閣下的造化,這成就了搞笑野發生的條件。話說鬥牛競技其間,幾十隻牛隻隻等身高,毛擦得光亮柔順有之,怒髮衝冠滿身泥濘一座山也要撞翻的也有之,遍佈整個山頭等候司令台叫號碼上陣。不斷聽到的是「xx『姣』牛」、「yy『姣』牛」。普通話的「好」字,發音與廣東話的「姣」字相近,當時我便有錯覺怎樣司令台同時具備了評述功能了——大發哪條牛是好牛的偉論。同時又感到,全場的氣氛因此而變得磨拳擦掌火熱朝天。後來才發現原來司令台全程恪守職責,只是宣佈幾「號」牛預備,幾號牛勝出等。但當然這無損全場震撼人心的情緒。

看過苗族過年的鬥牛,才會思考平常我們語言裡的「牛力」、「牛精」,一旦具象起來會是怎樣。兩隻公牛鬥起力來,頭頸彎下貼著地,只用幾乎是膊頭的位置頂著對手,以腳和全身的重量迎戰對手。其次是以在頭頂的角,即我們小時候看米高佐敦的公牛隊的大標誌大牛角。牛粗壯的項部左右一晃,發出的聲音是低沉的,兩隻尖銳的牛角便會連環的刺向對手,有時是頸部有時是耳朵有時是眼睛,總是血流如注。日後再用「牛力」等字眼,雖然都明白是作修辭比喻用,但也不妨謹記其本來指涉的力度和猛烈,小心使用。

旅遊紀念品——的故事

位於雷山及凱里之間有個苗寨叫郎德上寨,我到達的時候已近黃昏。走到一處寨民收費向遊客提供(機械沒感情那種)歌舞表演的坪,剛好有旅遊團經過,當地婦女絕不浪費每個行銷的機會,帶著從家裡淘出來的銀器刺繡家當,一浪接一浪的走出來。一旦你被發現哪怕是對一條腳毛有興趣,她們都會全力出擊,圍著你不把物品塞到你誓不罷休。當時我實在被圍得方寸大亂,買下兩張成一對的刺繡後便抽身而逃。沿途還有不少婦女尾隨,見我有穿耳便胡亂叫買長得像一串葡萄的耳環,見我光頭還著我買牛骨梳子。

跑到山頂總算擺脫了她們,走下山旦見有一大媽從門探頭出來,當她又想把家當搬出來全力推鎖時,我卻先發制人問可以入屋參觀嗎?不是尚未把自己徹底理解為一個遊旅從業員的人,不可能發出她那種難為倩的神色。她頓一頓,點點頭我便溜進去了。那是一幢三層樓高的木樓,最底層是大媽的工作間,一邊煮食一邊做手工藝,進了她做刺繡的房間,她當然有推銷,但更多是給我說故事:哪件刺繡放手袖,哪件是裙擺哪件是腰帶,甚麼是她媽媽留下的,甚麼又是她親手做的,這件做了兩年那件卻已三十年歷史等等等等。閒話家常,她連她女兒的孩子的照片都亮出來了,說著一群小孩大吵大叫的入屋,都是她的孫子孫女,大媽的笑容甜得像她給我喝的自家釀糯米酒。

從土地見證壓迫史

貴州令人嘆服的地方,是梯田和吊腳樓這對雙生兒。苗族和侗族的木房子一般都是建於山坡之上,換言之支樓腳並不置於同一平面。靠山一邊樓腳貼山,向光的一面則以兩支木枝往下撐。兩隻外露的木枝像兩隻直立腳的腳,故有吊腳樓的名字。架起的最底層空間一般放他柴或其他工具,頂層則屯積糧食。二樓是起居的空間,面向太陽的一面又一般會設為露台,讓婦女坐在長櫈上邊聊邊做刺繡,露台又有「美人靠」的美名。

這種木樓聯群結黨的屯在山坡成一寨之勢,真箇看過才明白甚麼叫山寨。奇怪的只是為甚麼山寨在今天的語用裡竟成了不夠格或簡陋的代明詞。而吊腳樓之所要需要與梯田相提並論是因為兩者的結合,說明了少數民族對平地的極端珍視。情願把房子撐起懸空,也捨不得把平地都用來建房子。事實在上黔東南山區,也沒有多少平地可供使用,才有吊腳樓和梯田這對謙虛但實耀眼的組合。

而梯田,顧名思義便是在山上開墾出一級一級的田地。在山區平常不過的梯田,一路走西藏雲南湖南都見得不少,但總偏見地認定貴州東南部的梯田是最翠綠齊整而大規模。雖說都是依山而開墾出來,但少數民族的刻苦及耐性還是叫人尊敬及咋舌的。路過所見的山坡在千百年之間大半成了梯田,這種從不可能中創造可能的斧鑿痕跡,令人誤會連綿的山脈其實是由梯田像千層糕一級一級砌成——而不是先有山脈然後才依山開田。還要不是一山一寨一塊田,而是連坐車跑公路木要走幾天的全個區域,全都是梯田。這是幻覺嗎?

邊走邊看,我總在想究竟是甚麼原因令這幫在黔東南的少數民族選擇在這裡落腳生根,當中真的有「選擇」的餘地嗎?交通運輸的主要幹道,許多時候根本就無法接駁這些山寨,這又是偶然的嗎?偏執地認為,眼前壯闊的梯田及相依的吊腳樓,並非簡單生產糧食的耕地及生活空間,而是刻寫了少數民族的遷徙和被壓迫史,同時低調地顯示他們的旺盛生命力。我當然沒有發言權,因為我沒做過調查研究。但在一個叫肇興的侗寨,卻聽聞當地的一個大姓,是姓「滾」的。不言而喻,他們原居在中原,被攻擊要流放才滾到黔東南的山區去。

轉瞬即逝的一剎

一如其他地方,或內地所有地方,貴州都在磨拳擦掌等發圍。在凱里、遵義和更不用多說的貴陽,隨處可見在廣州上海等地的豪華樓盤廣告,地盤和拆遷舉目皆是。在黔東南的山區,由山寨到旅遊再幻成工業的轉化也正在萌發,只是條件絕對說不上成熟。就是在這種落差之間竟弔詭地滋生出某種尷介的可愛。

在一直與外界不接觸又沒認識,即在全世界認知上的「消息」,與日後因為要把自身的「民族特色」蒸餾定格,以致連自己也把自己簡化的「消息」之間,就是貴州轉瞬即逝、尷尬的可愛。它由往日的無法接觸裡開放自己,開始想在遊客身上賺錢,但又未屬麗江鳳凰那種得道成精脫胎換骨。尷尬說不定是指向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的一種樸素感情,和這種感情開始受威脅的焦慮。當然,這種狀態本身也絕對說不上是甚麼「原始」或「本真」,畢竟它是轉變中的一個階段,隨時拍翼便飛去。

刊於八月廿三日《明報》

4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在《明報》看見這篇文章。之後無意中在網誌再發現這篇文章。這篇寫得很好看,謝謝﹗

多年前曾去過貴州,當地民風仍很淳樸,是少有的入夜後仍敢一人出外的地方。

Unknown said...

謝謝呀!特別是東南面的山寨,還真是好地方。有機會你也寫寫,大家交流呀。

plc said...

你好!我正在做貴州扶貧旅遊研究,希望多交流一下,可以留下電郵給我嗎?謝謝!

Unknown said...

只是匆匆一到,沒甚麼認識,有甚麼就電郵再談吧,yeahayeah@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