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10

Truth is not out there,或僵局作為必經之路

話說有次星期天閒著在家看《城市論壇》,當日話題是政府剛出的2012政改方案,席上有民主派議員,港區的人大政協,還有為特區政府推銷政策的林瑞麟。如此排場,當然少不了雙方對罵台下起哄,然而最有趣的,難道不是林瑞麟的發言麼?他先肯定了泛民主派多年來先後爭取2007、08及2012的雙普選,更強調儘管未如人意,但2017的特首選舉及2020立法會選舉的民主化,是政府辛辛苦苦打回來的勝仗——彷彿特區政府和泛民其實是香港民主化路上的秘密盟友。

更有趣的是他苦口婆心地規勸,「不同黨派多年來都可以爭取進入立法會,我相信若公民黨、民主黨及其他政黨,在2012及2016年在立法會依然會有很大的代表性。只要你們繼續爭取,2017及2020的普選是完全可以的」。按林瑞麟的想法,香港政制民主化進程,完來是取決於泛民各政黨——視乎在未來兩屆立法會選舉中,能否繼續做好議會工作,把新增的議席一舉拿下,則解決功能組別的問題便指日可待。原來政制民主化的關鍵動力不在特區政府及中央,泛民各政黨才是那位需要過關斬將的英雄,視乎他們能否拿下尾關魔頭的首級。官拜政制事務局局長的林瑞麟,只能在電視機觀眾前悄悄為他們送上祝福。

這個小例子,星期天中午沒人看的電視節目中的一個小片段,不是已濃縮地說明了當今政治裡的種種操弄手段麼?


理性的狡猾

以黑格爾的話來說:「最公開透明的做法,最為狡猾。換句話說,在其公開率真裡,他者置身於個人之中,從而顯得個人既自在亦自為,他亦因而把自己廢掉了」簡單而言,歷史發展的理性最狡猾之處,並不是處處限制你、攔截你、禁止你;相反,讓你自以為是推動歷史前進的主體,讓你自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才是最為狡猾。這裡黑格爾並不是要討論人是否能改變歷史,他著眼的是人如何被「自己是歷史主體」這幻覺瞞騙,從而協助(某種)歷史理性完成其工作。可不是嗎?

曾有一款新電視機的廣告,完美地演繹出這種狡猾的機制。當「平面方角」電視面世已久,Plasma及LCD電視還未出現,有款新電視機標榜自己無論多少人站在電視機前,所有人都可清楚看見螢幕的影像。其「秘密」在於一種「新」技術,任何人站在電視機旁邊,即使是與螢幕呈一水平線,都能清楚看見螢幕云云。當作為消費者的你,滿心喜地購買了這台新電視機,置放在只住著一家四口的四百尺斗室中,並為生活質素從此提高而心情激動不已——然而真正激動不已的,恐怕是電視機的生產商。在家庭電器的市場及技術犀牛入海,舊的垂死新的未活之際,你及其他消費者的消費決定,成為整個工業的重要支撐。

至少同等的狡猾,不是見諸近年不斷衍生不斷擴張的高等教育麼?有別於「幹點事情出來」期望世界會發生改變,目下發生的卻是這個機制的某種黑暗反面:浪奔浪流的大計劃大舉動,目的並不是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保證現狀風紋不動,保證有深刻和根本的改變不能發生。展翅毅進副學士副學士先修,以至六大產業也要將「教育服務」加進來,不就是那團碩大無朋的煙幕,所有人白忙一場後才發現可憐的現實並沒寸進麼?

以筆者曾任教的一些相關課程為例:兩年的副學士課程內,有體育課、通識課、必修的中文課英文課、甚至連到外地交流的計劃都一應俱全。難免令人有點不安的事實,卻是其本科課的不足,彷彿整個課程完成後一個琴棋書畫文武雙全的優質成年人就此誕生——只是學生對本身希望修讀那門學科的學問所知不多,亦難言向學士學位繼續深造。這或許才是有關「文憑社會」的討論的絕望真相,有別於社會對「人才」的要求越來越高,在中學及大學學位之間極速擴張的這塊肥美的領域,並不是令人拾級提升,最終闖上社會精圈子的必經之路,而不過是把社會上不同的群體(躊躇滿志的學子如是,大量載浮載沉的兼任教員如是)困在有如卡夫卡式的世界:房中有房,(掘頭)路旁有路,裡面的人不斷移動,結果卻是既走不出去,亦無法走到自己心裡的目的地。

大家都經歷過有些情況,大群人圍坐,氣氛非常緊張,某些人與人之間的根本矛盾即將要爆發。此時此刻若有些人不斷透過轉移話題,說笑話說天氣說小道消息嘗試防止爭論爆發,心理分析有個精準的學名能準確的描述這類「虛假的積極」(false activity):偏執性神經過敏(obsessional neurotic)。患者面對心理分析師時傾向滔滔不絕,為甚麼?他先發制人天南地北不斷說無關痛癢的話,乃是出於某種心底的恐懼,恐懼一旦他停止說話,分析師便能乘虛而入,向他查問他在無意識裡真正痛癢悠關的創傷。換言之,持續不斷的積極性,目的只是令分析師動彈不得,而真正要處理的問題繼續處於不被觸碰的狀態。

這種偏執性神經過敏,會否令讀者聯想到文首林瑞麟那番言論?事實上,筆者旁邊的朋友當時邊看邊說「他少見不是mp3機」(他向來都是手持預備好的稿子照本宣科)。若他當時對爭取普選/香港民主運動的肯定,及把對2017及2020實現普選的寄望都交托給泛民各政黨的那一番言論,乃是出於其一發不可收拾的積極性,讀者也許要更加小心——有偏執性神經過敏的人,每當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時,他心裡想著的只是如何令真正痛癢悠關的問題不被觸碰。以數以十年計的時間讓所有人都在所謂「民主運動」裡忙得不可開交,熱切期待自己作為歷史主人翁,當他心裡真正所想的,卻是某種黑暗的「五十年不變」…


僵局盡處

彷彿不僅人不能改變甚麼,甚至連「幹點事改變點甚麼」的想法,都不過是某種歷史理性略施點詭計下的產物,而我們都相繼中伏。結論是否有點太灰?按齊澤克對黑格爾的詮釋,結果恰恰相反。

他曾以一個笑話作解釋。話說某人希望離開蘇聯移居外地,負責出入境的官員問他為甚麼要移民,某人說「有兩個原因,我是擔心有朝一日蘇聯解體,到時一切共產黨的罪行,都會被歸咎於我們猶太人呀,此其一…」移民官以相當堅定的語調告訴他「你所假想的情況並不會發生,蘇聯萬歲!」,某人接著便說「這就是我要移民的第二個原因了!」

這就是為甚麼齊澤克認為「錯誤是內在於真相」的原因:甚麼是真甚麼是錯,並不是如流行的經濟學所認為,被放置於同一個「思想的市場」任君選擇。真相並不能一蹴而就,在任何意識型態裡,在任何社會裡,我們的第一個選擇都必然是錯誤的,只有在發現第一個選擇如何把我們帶到某個僵局而動彈不得,真相才會出現。

在香港,幾乎所有驟眼看得見的好概念,現實上都會被各種實踐翻譯成為某種僵局。民主(功能組別可以是均衡參與、增加選舉委員會人員也是民主等)、保育(新天星碼頭、和昌大押等假古董、淘空社區及日常生活等而純粹保留建築物等)、活化(把樂隊畫室劇團等都逐出工廠大廈,變成酒店、老人園、骨灰龕等賺錢項目等)、創意(等同毫無保留的市場化商業化、國際品牌主導等)、教育(把歷史建築判給跨國學店、大學樂此不疲地開分校賺內地學生錢等)、發展(等同房地產及投機的利潤、等同粗放式推土機發展主義等),等等各個方面,香港都有能力將(潛在)美好的事物舞成窮巷。然而,不正正因為窮巷處處,香港沒民主但有自由、香港政府清廉有效等由回歸前已建立,回歸後被政府及建制派繼續抽水的種種迷思,已經開始土崩瓦解嗎?


原刊文化現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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