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10

八十後祈路——苦行聲音提綱



齊澤克認為是馬克思發明了「徵侯」(symptom),而不是弗洛伊德。詳的不說,簡單而言就是早於心理分析理論的創立,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已預告了無意識的結構,而貨幣就是商物世界的徵侯。換言之,馬克思及弗洛伊德,先後在不同語境裡都道破了以「有意識的人」作為分析的核心、基本單位的虛妄——人自以為有的能動力,有創造力,其實不過是自己的無意識及商品拜物教放射出來的煙幕(註一)。這錯覺,才是無意識及商品拜物教這龐大機器必不可少的組成部份。苦行的拍子,和參與者甚至鼓擊者的關係,亦可作同樣觀。



苦行的拍子,基本上是one two three four and,周而復始。One和and是重拍,其他敲鼓邊。一小節就前行一步,廿六小節為一個循環,鼓停便跪下休息。起初休息的時間頗為任意,在腦裡驟快驟慢的數廿聲,然後以三小節的鼓擊為新一循環的提示。後來發展為以十二或十六小節的跨度作休息時間——這亦宣告了鼓擊者的意識正式退出苦行隊伍,他不過是將苦行自身的節奏敲成可感知的聲音。



循環與循環之間本由任意的休息時間分隔,到連休息時間都捲入節奏之中,代表著「事件」的出現。理工大學是首間出現這「事件」的苦行場地,三小時的理工站聲音(節奏)、時間(連續三小時)、空間(苦行路徑),完整地組合成一件只能在這場地發生,並不可複製的事件。參與者置身其中,釋放苦行能量,不能自控。



大學校園的建築、物理條件不同,便以不同的聲音回應苦行隊伍。由梯級和通道組成的港大校園,走得最長時間的是邵逸夫樓,經濟系的同學在搞一個career exploration之類的活動,有星球大戰式的backdrop,同學躊躇滿志希望投身未知的冒險樂園。途經一兩個有蓋的通道口時,頂上的凹凸pattern把鼓聲幻化成old skool電玩遊戲的「焦焦」聲,轉頭便回贈。百年老店沒知沒覺地收藏著這怪異的組合。



每個議案被威脅著要通過的下午,苦行隊伍都回到立法會,前途未明的走下去。不停站不休息的最高紀錄該是一月八日。回到主台那邊原本還可從屏幕前走過,聆聽太鼓及現場評述及群眾的鼓勵,到人太擠只能抄皇后像廣場通道。下午四時到晚上十時許,打得手也幾乎忘記酸軟,音響系統高瓦得鼓聲都傳不遠。耳邊不斷迴盪著苦行兼斷食者之一阿禮的說話:「如果一直走,高鐵會撤回,功能組別會收皮,幾遠都走下去」。情緒洶湧和形勢危急不是精神渙散甩beat的藉口:人不停,鼓不停,議案便會停。現場不同崗位的人正在參與與「層層疊」相反的實驗。



五區苦行,最苦荃灣。地鐵站天橋,人迫人於天橋管道內高速掠過,如臘腸製作機。香港人像總有千鈞以一髮繫著,腦中一片空白只管儘快卸下,彷彿毫不知道卸下只意味馬上再有新擔子,亦彷彿儘快卸下是人唯一有資格感受的情緒和意義。但亦正是於荃灣地鐵站天橋之類的地段,苦行與周圍環境矛盾不協調的情況便最為尖銳。一步一步走的時候如是,停下休息更甚:於匆忙得荒謬的環境中,出現了一條慢得幾乎察覺不到動態、以故作鎮定的鼓聲伴隨、長廿多三十米的人龍。鼓聲頓停,人龍除除下跪的一刻,空氣瞬間嚴肅起來,當然嚴肅也只是瞬間。據說城市有個盒子名叫「麻木」,將人豐富的情緒禁錮。苦行隊伍與盒子格格不入,路過之處卻偷偷把盒蓋揭開。



猶如海灘,浪先湧上灘面,再把沙石垃圾捲回海中,露出一片全新的灘面。每次循環到鼓停的一刻,就如大浪湧上灘面,越過平常的水位,鼓停的幾秒時間內,鼓聲仍然迴盪於意識裡,再過幾秒便如把沙石垃圾捲回大海的灘面,水位低於正常水平。聽覺此時此刻特別明晰,街聲會將人穿透,但被穿透者的意志格外堅定。


註一,否定人是「有意識的人」,並非倫理上的貶抑。

刊於一零年二月號《中大學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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