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10

融合之秘密——盒子不經意的收藏

執筆前曾google過,《盒子經》發表以來,論者如何評論這一套三冊加兩隻現場演出片段dvd的boxset。尋搜結果也不是甚麼都找不到,但泰半是去年十一月初「盒子地上音樂會」的宣傳,而評論就絕無僅有。餘下就是網上購物資訊,有些還大刺刺表明售罄。據盧燕珊的編者話,《盒子經》希望藉「盒子」組成二十年,將八十年代以來文化藝術的面貌和碎片,接駁成一幅香港文化史大拼圖。具如此出發點的書並不很多,出版後的這種沉默,應如何理解?

與此同時,近年興談中港融合,談文化人北上闖天下。潛台詞彷如白武士般的融合論空降香港之前,香港與中國就是隔絕的,不僅地理上有距離,兩者互不認識甚或互相排拆。在大國堀起的年代,香港需要認識、接受及靠近祖國,必要時改變自己適應大勢。眼下論者要不訴諸經濟發展的必然性,便是以相對化的策略把問題取銷:香港不向來都是廣東地區的一部份嗎?香港不是一直以來都門戶大開貨如輪轉嗎?以幾乎純利益的計算,徹底簡化融合涉及的各種思考,如此討論難道不教人納悶?文化的融合或互動,難道真的只有這些參考?是否都無可避免被這些語言俘虜?


盒子裡兩則小故事

還好,《盒子經》有不同人物的紀錄。讓我們聽兩個故事。

故事一,MC仁。自小熱愛畫畫,十八歲於中大校外進修學院受教於韓偉康,韓對MC仁說,想學藝術就應離開香港。因緣際會受到八九民運的中國大學生感召,便光棍一條到巴黎去。

LMF的前身「新界仔」樂隊,由MC仁和幾個小學同學組成,九四年他們買了幾本哲古華拉及達賴喇嘛等異見精神領袖的傳記傳閱,當中幾個人更索性到南美流浪。身無長物形同流浪漢的幾個人,後來便聚在MC仁於巴黎的宿舍,聽音樂會,既吸收復討論,奠基了樂隊希望透過音樂所傳遞的訊息。「新界仔」、改組後的「LMF」及目前的「福建音樂」,想做的都是針對本地音樂圈子。由地下樂隊到簽約唱片公司,是因為在地下圈子已是無人不識,便嘗試在主流樂壇做煽動的事情,兩年約滿後便離開不回頭,MC仁的解釋是要「創造市場,而不是留在市場裡」。更政治化的,是冒破壞場地的風險,測試表演場地言論自由的界線,歷史性第一次促成了紅館因演出者講粗口而被熄咪。

思想上,於法國學習的經驗,MC仁重新認識中國,研究傳統中國的版畫技法及印刷史並結合到其關於激光塗鴉的思考,研究廣東話的語音並結合到其中文的hip-hop及raggae音樂的創作等。他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從法國回香港,理由是「我很不喜歡香港,所以要回來改變她。」

故事二:龔志成。水鄉大澳出身,記憶中最清楚的便是收音機裡的粵曲。六七歲時搬到車水馬龍的油麻地,轉變太突兀,從那時起便拒絕身邊的東西,腦裡只有西方的搖滾樂及古典音樂。十七歲到美國學習西洋音樂,驚覺自己若被尊崇為西洋作曲家是何等荒謬,開始思考身份問題。透過研習同樣是到美國學習音樂的周文中,龔重新找尋自己與中國詩歌、音樂、小說藝術傳統的關係。

八十年代中回香港,之後就是盒子的故事了。不同風格、類型的音樂及劇場的結合和實驗是他們的標誌。九六年龔自己的作品《浮橋》,更是直接以音樂和劇場媒界處理身份問題。龔的想法:「我望著鏡子,驟眼看只有我自己。看深一點,鏡子竟幻成通往過去的隧道。我在找一條把我接駁回過去,讓我與我起點相遇的橋。唯一找到的橋定在哪,始於甚麼地方,終於甚麼地方,浮而不穩完全不清楚。彷彿過去的彼岸正在下沉,被據知不等人的當下活埋。」(筆者中譯)


不(僅)假外求

北京音樂人顏峻於書裡說:「香港不需要北京的理想,這東西不好賣;北京不需要香港的另類,因為沒哪裡比北京還另類」。你不一定要同意他的看法,但值得思考的是,究竟被邊緣與及被輕蔑,何者更令人難堪?

《盒子經》的出版,當然不是為了回應關於融合、身份等一時一地流行話題。真相卻是,前仆後繼二十多年的文化藝術實踐,不正正是提供了對上述問題必要的思考資源麼?掛一肯定漏萬,但單就上面兩個故事而言,誰敢說MC仁和龔志成的融合程度,比不上香港多建幾條鐵路,或多一批內地富豪成為西九業主然後買文娛藝術區大型演出的貴價票?論國際化,龔志成連古巴都巡迴過了。本土等如孤島然後融合等如開放等腦殘的標籤,難道不是把香港既有的實踐經驗騎劫得跡近笑話?

茹國烈亦提到,以前可能有二千個熱心的藝術愛好者能與國際接軌。他於訪問脈絡裡的意思是,這些人與外國關心的課題接近,其劇場演出能與外國人溝通。筆者想斗膽詮釋「溝通」這兩字:有沒外國觀眾、劇團間是否頻繁地飛來飛去「交流」,興許只是表面的;有關自我身份、跨文化對話與轉化的議題,以藝術形式來思考及實驗,才是真正的全球課題,才是永恒的溝通介面。


答案你早已知道

早幾年美國出兵攻打伊拉克時,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為了辯護出兵的理由,提出了後來被熱烈引述的說法:有些事叫「已知的已知」(known knowns) ,有些叫「已知的未知」(known unknowns),還有一些事情可稱「未知的未知」(unknown unknowns)。已知的已知,指有些事情我們很確定是了解的;已知的未知,指有些事情我們是明知自己無知的;最後是未知的未知,即例如美國連侯賽因收藏了甚麼型號和數量的大規模殺傷力武器都不知道,遑論收藏在甚麼地方等。美國出兵伊拉克,就是出於未知的未知所產生的焦慮。

在這表面上頭頭是道的遞進,哲學家齊澤克卻橫手多加了一種情況:未知的已知(unknown knowns)。有些事情不僅存在或已經發生,甚至已銘刻了在我們的身心,構成了我們行為、判斷的潛規則或要迴避的創傷,但我們卻如在夢中懞然不察。《盒子經》並不是甚麼今已飛黃騰達的文化諸侯白頭宮女話當年,把鎂光燈重新迎頭打在這裡,說不定便發現香港文化還有甚麼可能性的秘密。

原文刊於二月號art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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