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謎的機制——短論邱禮濤《頭七》
假設你是一個的士司機,內衣褲掛滿車尾箱,睡在車裡餓了便掏出電爐煮面吃,甚麼人都不關心,也沒人要求你任何事情,浪跡天涯孓然一身。所謂「無野諗,拗老襯」,你的任務就是把乘客送到他們的目的地,然後換取金錢。某天,你接載了一個乘客,他在廣義上是與你同業的,也是幹運送,只不過他運送的不是甚麼實體的貨物——而是小時候已把你遺棄,並剛剛過身的生母的鬼魂。換言之,你的乘客就是透過乘坐你那輛的士,把你速遞到你抑壓了三十年的原始創傷面前。這裡的道理究竟是甚麼?
心理分析的理論裡,分析師角色並不是要「治療」好病人,好讓他或她積極重新融入社會,繼續做一顆可有可無的螺絲釘,相反,病人要透過與分析師的交談,發掘及直面自己一直抑壓或迴避的創傷——病徵並非平白無由,而是出於對原始創傷的抑壓及迴避。所以,與其說分析師是「知道」病人病情的秘密,不如說答案其實一直與病人同在,只是他或她不肯承認。病人總要透過析師,才能夠心中最隱藏的秘密迎頭相遇。
故事以小馬(張智霖飾)想找的士帶路,往位於日月村的春雷飯店開始。他開著一輛中型貨車,裡面似乎裝著甚麼神秘的東西。結果找來了以「人為財死」為座右銘,坦蕩得幾乎平面,麻甩得近乎蒼白的地圖王(林家棟飾)帶路。驟眼看,故事的「秘密」就在小馬:他究竟是誰?他運送的是甚麼?為甚麼要到荒廢已久、路也不通的日月村?有甚麼企圖?相反,地圖王不過是一個「叻唔切」的塘邊鶴,他侃侃而談春雷飯店遭大火燒得沒頂的故事,幾乎事不關已完全虛構。
有別於地圖王那隔岸觀火的版本,小馬關於春雷飯店大火的敍述(還有他言談之間對地圖王生活態度的批評和嘲諷)不僅是事情的另一靜態的版本(或「客觀事實」),更是直接連繋及提示地圖王這個表面上的第三者,多年來為甚麼會建立了這種幾乎絕對孤獨的生活態度及習慣:換言之,小馬的版本是一則證詞,指證了地圖王的生活態度,與他多年來一直迴避承認飯店女主人(即其生母阿芳,葉旋飾)是個逼不得以的妓女,丟下兒子與蕩寇陳強(張兆輝飾)遠走高飛,卻被公安逮著身陷囹圄三十載等等的事實,兩者之間的隱密關係。
這就是導演兼編劇的邱禮濤的一個小把戲:以整套電影的敍事,完整地完成了一次誰帶著秘密,誰才是「塘邊鶴」的換位。換言之,小馬的角色其實不過是個虛位,一個有功能的虛位;若他不出現,地圖王將把自己那無根的角色,宿命地一直扮演下去,連直面自己孩提時代創傷的機會也沒有,遑論與五歲已分離的母親和解。
或者,《頭七》最具靈光的地方,並不只如坊間評論所說的「羅生門式」的故事結構(即故事有不同版本,真相反被遮蓋),亦不止於接載乘客的「地圖王」(林家棟飾)與護送鬼魂「頭七」當日回家的馬面羅剎「小馬」(張智霖飾)兩者角色相通的聯想。如果安東尼奧尼《blow up》有意思的地方,是整套電影圍繞著一具不存在的死屍而展開,《頭七》有趣之處,難道不就是地圖王這隻表面上「塘邊鶴」的秘密,恰恰就是要透過小馬這個有如虛位的死亡使者,才能解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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