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05

賈樟柯的多重身

今年的電影節已經開幕,碰巧又有ifva,多得女友因工作關係,竟約到正在訪港的賈樟柯訪問。她呼朋喚友,民間記者阿野當然亮出inmedia的招牌做訪問騙簽名。他的電影中,人與時代總是恆久的主題,讀過第一篇有關他的評論,便是李焯桃在《信報》的〈平民史詩〉。但他邊抽煙邊談電影,煙霧裡的賈樟柯,竟然出現了不只一重身影。而這些電影藝術創作者以外的多重身影,卻又猛烈地——而且是有意義地——干擾著電影藝術創作者對不少人來說的天然彊界。

賈樟柯的電影從未在中國大陸上正式公演,本年電影節的《世界》是第一套能出現在各大城市的大銀幕上的片。訪問中,賈談了許多他對電影的看法,如他如何選擇題材、如何理解導演的位置、電影的社會意義、現在中國電影的現況等。但如果一般理解電影只是構思和拍攝電影的過程,與及觀眾在周圍漆黑一片的電影院中所接收到的內容,與賈談了一個半小時,「電影」所指涉的,恐怕不是這些一般意義下的內容。

電影當然是一種表現的媒界,但這媒界似乎需要某些社會文化分析來支撐。當賈樟柯談到在大同拍攝的《任逍遙》時,他便說那是一個靠能源維生的城市,當由中國在發展對能源有需求時,大同的煤爌便成了整個城市的命脈,但這生計來源也令整個城市,與及在城市中的人,起伏於供求和煤價的起跌之中。

而談到流行曲對於他電影的作用時,他竟能提出一套自建國以來的流行歌曲史。他認為改革開放前的流行曲都只有「我們」,而主語不是社會主義便是毛澤東,作為聽眾的「我」無足輕重,當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出場後,人們還在驚覺我的心你的心,有啥重要?八九前後的「一無所有」,便是十年改革開放後一般窮苦大眾對社會的最直接回答。當社會越來越富庶,資訊暴炸得令人團團亂轉迷迷糊糊時,一半是現實一半在期許,大家便聽「跟著感覺走」好了。而《任逍遙》這部片的名字,固然出自任賢齊的同名歌曲,但選它的原因也是來自銳利的觀察。賈說他發現有別於任賢齊的其他歌曲,任逍遙在北京廣州上海等大城市的流行程度,其實比不上在如大連一類不是最繁榮最重要的城市。有朋友甚至讓他看過一報道,說一位青年因打劫給抓了,在寫給媽媽的信中,竟抄了一段任逍遙的歌詞進去。

賈樟柯的社會分析和流行歌曲史,沒有甚麼完整的理論框架概念堡壘。至於是有否過於簡化、斷代是否太過乾淨清晰,當然可以討論下去。但不能否認甚至值得尊敬的,是他的表達不會滿足於個人的符號小天地,更不會羞於召喚社會的呼應。他並不是沒有經歷過窮光屁前路未明的生活,他拍攝第一部片《小武》的第一件事便是和攝影師余力為二人把收到的第一筆錢,都花光買了二十餅菲林——雖然買菲林與把電影拍好並在電影院放映顯然還差天共地。被害妄想的幻覺和仇視並不是小本經營獨立制作的先決條件,獨立制作不是封閉自己拒絕社會的充份理由。

以前唸書時接觸到合作社、社區經濟等對主流資本主義提出質疑的概念時,總是有人漫無目的不懷好意地說:時分卷可以當飯食咩/一齊搬去荒島就work/最後咪又係俾資本主義食左等等等等。彷彿不能以一換一徹底改變,便是摧毀否定任何改變動機的最有力理由。賈樟柯之所以拍電影的出發點很簡單,他說是因為看不到他想看的電影。但解決這困擾他的問題,他的方法不純粹是把自己歡喜的電影拍出來,沒觀眾便嘆懷才不遇。

有幸第一次到電影節參展時,面對幾百部片幾百位電影人,唔見左都冇人知的賈樟柯和余力為甚至在電影院旁的餐廳派發自行印制的宣傳單張。內地的發行商對賈的電影沒興趣,他與他的工作人員可以花半年時間,把各大城市的電影院線分佈搞清楚,然後逐家逐戶的談,談是否可以安排上映,談可以在多少個院放映,談可以放多少個星期,談一天放多少場,談場次安排在早上的十時半還是晚上的九時半等等——鉅細無遺得差點叫人錯認他是機關算盡的生意人企業家。

在訪問中他反覆提到,出路當然包括改變電影院對中國導演、中國年輕導演、中國拍非娛樂片的年輕導演(他自己徹底落網)的偏見,但放棄「電影只能是政治宣傳」的看法而視之為一項產業,與及改革電影的發行系統都是關鍵。將電影視為一項產業等看法固然會引致另一串困難和限制,但最低限度都已走入了社會或可作公共討論的範疇。

無論是投放這些力氣或是將這些力氣與生意人企業家扯上關係,或許都會叫不少人要麼不屑一顧要麼不安惶恐手足無措,畢竟藝術少不免意味「神性」、「崇高」,而它們的邊界和範圍言人人殊,尤其是若世界只有顧影憤世呻到葉落,和印印腳等賣錢的兩種藝術家。

4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與你和(自)呼(自)喚而來的朋友,侷促在一房間裡,訪問一個這麼樣的導演,造就了令我感動至今(和一定至死)的經驗(小樺小姐,如你看到,即管話我FAR TOO ROMOANTIC吧!)。是我當了記者九個月以來,第一次,令我不羞於聯想到「意義」的訪問。

你在談賈樟柯的多重身,我也想比喻他為萬能蘇。低俗嗎?低能嗎?別糾纏於此……他給了我們每個同中有異的身份意義和希望,至少令我們這麼幻想著。一名在大NGO裡幹得鬱悶的人放復活節假,終於得到被動的休息以外的激盪;一名以感受別人charisma為生命泉源/點綴的人intense地沉浸了一個半小時;一名可能對中國狀況的關心程度最接近老賈(他喜歡年輕人這麼喚他)的人可透過這麼一個真誠可靠的渠道慰問同胞;一名希望以錄像作為改變社會的力量,能與有著同樣信念且而實行有果的人連上了;而剩下的三名中大同學,因我不認識你們,連胡亂猜度你們得到甚麼寶貝也做不到,想到的反而是你們給我,或許甚至老賈,的一些意義。眼前這麼多難以明白的東西,因為隱約覺得重要,你們勉強前行,當一個便利但不無代價的沉默者。

那位記者呢,訪問之前,與以上提到的那些人面前,以「公事」的名義掩蓋她一向裹足不前的步履。

她見了這人,終於開放了懷抱,以仔細耐性的情緒與這個人傾談,認識他,而不是從他身上索取已存在自己腦裡的觀點。更重要的,是放下了和被訪者權力瓜葛的夢魘。未放下之前,在謝裴道pacific coffee,甚麼也想不到,因為甚麼也像政治不正確,甚麼也像幼稚假設。當你說「吃煙好啊,憋了很久」後,我想我很想認識你,因為你想被我認識。

還可以說甚麼呢?

記者的權力經常被我和很多同行挪用、示威,騙倒自己執行正義之後。九個月以來,越是想挪用、越是想示威,只令我看來像叮噹裡阿福一類人物。當我見到賈樟柯,所有權力和使命感再想不起的時候,意義就悄然而來了。

原諒我俗化詩化所有情景和感受吧!

Unknown said...

我認親認戚扮鬼扮馬的跟著去訪問,竟因緣際會佔據了你記者生涯最重要一頁的點點位置,可說榮幸榮幸。訪問的確美滿得有點不現實,但不現實的感覺難道不是很基本很原始嗎?第二天去看賈的短片,在場外再看見了賈,我(說「我們」其實很勉強)已從在一煙露彌漫的小室中對談者,變回一個等入場的觀眾。這種落差,用一種安慰自己的說法,便是那天的記憶不會給往後的經驗滲透,記憶變得完足,完足便好收藏,能收藏便是值很回憶的前題。哈哈,夠阿q了。

這篇回應,留給我吧。

Anonymous said...

不知道為甚麼就只有Mozilla才能看到你的Comment Page,以致此時此刻才讀到你們的瘟言瘟語。在我很認同訪問/電影/小賈本人令人激動的同時,我必須提出,……情侶扯貓尾之最,實在莫過於此!

真仆街啊。令人敬佩。點會咁的呢……

Unknown said...

咁都睇唔過眼…比條生路行下都得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