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07

一位無知聽眾的致敬


去年訪問過一位灣仔老街坊,三代開涼茶舖的他,四五十歲還是唇紅齒白一副童子相,中氣十足令人好生羨慕。稿題是寫合和中心,他卻嘩啦嘩啦的談三四十年前他們春園街店前的大排檔。大排檔?今天鼻毛也不見一條。

很容易被視為「飲食業」的大排檔,戰後在春園街今天公厠附近入黑前開檔,晚晚擺成豪門夜宴之勢。大人就坐著乘涼吹水,小朋友也樂得大人唔得閒管住晒而可以到處跑到處串門。那是一個社交和鄰舍的空間——尤以當時的娛樂條件來算。但為甚麼出現這個社交性不下於提供飲食功能的大排檔空間呢?涼茶舖的少主說,主要是因為發個大排檔牌給殉港軍人家屬,就是政府可以提供的最皇恩浩蕩的補償,況且當時大排檔所提供廉價可口的街坊飲食,殖民政府就是想搞也搞不來。惟七十年代中末期,海底隧道通車,八四年合和中心入伙,車流量多了,殉港軍人家屬?吃自己吧。

當然是扯遠了,因為小文其實希望從一個無知聽眾的身份,向一種已絕跡民間的藝術形式——南音——致敬。

故事當從今年年頭開始。黑鳥今年出版了一套全集,裡面收錄了一曲《香港史話》,那是一首八分多鐘長的曲子,郭達年以依依哦哦的聲線唱出了香港一百五十多年的殖民經驗。初聽沒有甚麼reference,只覺得是用廣東話的呢呀咦喎串起的文言歌詞,唱出這個莞爾小島的歷史,大概是巧妙而有心思的。到上星期五,翻開日月報,知道有位與榮念曾名字相當類似的音槳系教授榮鴻曾,曾於三十年前在上環一家茶樓,把盲唱者杜煥的地水南音曲目錄起,並在最近輯錄成一套加孖上的雙碟裝cd,還在上星期六在尖沙咀商務找了一位唱者演出。是嗅到某種味道吧,神推鬼撞下就去學習學習。

星期六下午的商務,到達時已是人頭湧湧,小小的活動室早已又坐又企的濟滿人,玻璃門外也有幾十個人一邊在聽一邊恃機攝入。進門口右首邊有部時髦的plasma電視,二三十位幾上了年紀的叔叔嬸嬸像中學生上video班補習課般凝神看著房裡的錄影直播。當場的各種安排其實相當有問題,雖說地水南音是一種說唱的藝術形式,即靠把口,但主辦當局也無需只安排一支咪高峰放到盲唱者的嘴邊,樂師們奏的音樂是否就此埋沒了?(諷刺的是榮鴻曾先生在茶樓的錄音,不僅有杜先生的歌喉,樂器聲和附近鳥兒的啼聲、茶客的熱鬧談話都收錄得相當清楚,並且是賣點之一——用意是複製南音演出的環境)

整個書店範圍內凝神靜聽的聽眾,二百人左右是保守估計。天呀,我們匯眾皇后和皇后晚晚有局,搞得心力也交瘁了,也是重複的二十位相熟朋友來參加。
筆者見到有不知方向地由孩子領著走來,聾聾地把耳朵貼在電視旁但聽不出甚麼的婆婆,也虔誠的站了半小時。甚麼集體經驗可以召喚到這班大概不上網的叔叔嬸嬸在南音絕跡香港流行文化的三十年後,相聚於這個時空?三十年後大家還聽twins麼?南音當時究竟是甚麼,可以如何描述?

想也奇怪,bob dylan也是把聲薄「切切」,不少乜乜blues物物blues,全都是呻唱格局,音樂段落重複以歌詞講述故事為重點。但他就搖滾名人堂百年經典甚麼榮譽都有,華南地區的南音,一種徹底緊貼和發刃自平民百姓生活娛樂社會氣氛的表演藝術形式,不僅沒能金槍不倒隨著不同條件的轉變而轉型,
自然淘汰竟像是一種理所當然。還要落得像出土文物般要從三十年前的檔案回復過來才能出唱片?以歌的風格和特徵來解釋,鄙人絕對露會晒底因根本咩都唔知,學梁寶話齋「是專的東西,不夠料寫的」,開始會享受已覺得是偷步的祝福了。但讀著dvd和唱片的書仔,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

杜煥的南音是二十世紀初在河南的環珠橋上學到的,那裡有一大幫盲唱者。當時大概沒有麼凸字,盲人想維生就只好靠口耳相傳的技藝,地水南音就是其中一種。二十年代到香港後,就在今天油麻地佐敦一帶賣唱,因為唱的地方都是煙館妓寨等地方,故歌詞的內容,都是對妓女相當sympathetic的。如雙碟裡第一隻碟的《男燒衣》,便花了好幾大段來描述歌者把甚麼東西燒給妓女,又丫嬛又枱櫈又金銀甚麼都有,還不斷提及歌者曾說兩個月後把妓女贖回。歌者的位置並不會將妓女視為一個被判斷的對象,這種出自低下階層的視覺,不是到今天還相當之進步嗎?換著由明光社寫一首《男燒衣》你猜會變成怎樣?

杜煥先生命途堪苛,三個月大時因病眼睛幾乎看不到東西,後來到香港後染毒癮等姑且不說,三五年政府禁娼又幾近絕了南音的盲唱者的生計。後來打仗令社會一窮二白,賣藝者的生計受到
嚴重打擊,加上杜先生的太太和兒女都相繼過身,一直到了五五,才出現轉機。當時的香港電台邀請他到電台定期演出。有趣的是,甚麼歌可以是天天唱月月唱年年唱,一唱十五年?關鍵就是,雖然大家都會聽過(至少名字)的《客途秋恨》、《霸王別姬》等,都是南音的名曲,它們屬南音中的抒情小品,長的民間故事可長達幾十小時——當然不可能一次唱完。但因為南音的核心在說唱,所以基本上在重複的調子上,盲唱者基本上可以譜上任何歌詞,作品是否有水平或受歡迎,端視其譜的詞時更切合時弊,歌者能否以「襯字(或作「孭仔字」)把歌詞唱得起落有致生龍活虎。例如在榮鴻曾的邀請下,杜煥便把自己的一生都譜成《失明人杜煥憶往》

五十年代能上電台開唱,在一個包括娛樂等一般地匱乏的年代,難估影響是甚麼。即使今天,任何能在電台出現十五年的節目,還是能家傳戶曉吧。老實說,以今時今日事物在我們眼前略過的速度,強求以記憶的方式把自己和過去的事物維持聯繫,無疑霧裡看花。在那種賺錢的關鍵不在朝夕的日子,沒有太多短期租約的絲袜佬一百元四本的金瓶梅或法院拍賣的微波爐等雜物,電影或者有七日鮮,但事物進入和離開人的記憶地圖所需的時間或者與今天大異其趣。誰知這是否解釋
星期六在商務的盛況的解釋。

很想不計自己的無知和淺薄,多談兩句杜煥的唱腔或歌藝。為免獻醜,只好介紹願意讀文至此的讀者,花生命中的一兩小時,聽聽杜煥跳脫生鬼的哥聲。信我,會感動的。以上不著邊際的描述,是為致敬。

任何錯漏,敬請指正。


4 comments:

梁寶山 Leung Po Shan said...

周公仔真正人君子也,聽到啲娓娓之音都係係講緊社會現像。學唐健垣話齋,杜先生既中文係「清朝人講廣東話」,文雅得黎其實都好露骨。呢期人人講「色」,我也不妨也在色字頭上露兩手:

南音係茶樓酒肆滋長,呢啲係「男人地方」(正一智良話齋好似大埔啲local pub,全部都係寂寞的心),舊時男人出黎香港地搵食,老婆仔女係鄉下,孤家寡人,有咩慰藉?咪聽下鹹估囉。咪以為《男燒衣》係同你大長地久,細聽下半段呢條佬啲「喉禽」相,真係笑死人:

「......忙轉艇,快如雲,雙槳齊搖海面奔,海闊(白:今晚風狂喎)呀大相你坐穩,奴奴共你講幾句時文,呢我地隔離街有個叫做逢人恨,佢腳又細時滿手黹針,年方二八又識書禮呀,(白:佢好靚架)詩辭歌賦件件皆能。因為前時有位少爺把佢婚姻問,(白:佢就唔肯喎)佢要揀多情男子正合得佢心,佢話多情要揀多情襯(白:咁話喎),佢話多情人仔就不拘禮銀,重話兩家真情至得煙韌(白:咁話既),重話男情女義合相登,離舟登陸咯(白:呀大相)你要行穩,保重要緊,保重要緊。咁我鵲橋高架起,等你直上浮雲。」

咁即係點?即係屍骨未寒就去搵第個囉!

另外粵劇也有所謂四大淫劇,即《金蓮戲叔》、《夜送寒衣》(即韓湘子的故事)、《淫鼠戲貞娘》、《夜偷詩稿》(即昆劇《玉簪記》),近年好少人演。因為無咩人肯做又做到艷旦。唯一睇過都算幾淫既係《紅菱巧破無頭案》,當中有一場「對花鞋」係花旦要勾誘查案既地方官,色誘之餘又笑死人。但聽杜煥版本既《夜偷詩稿》,單聽都聽到慾火焚身。故仔講到潘必正半夜偷入陳妙常間房:

「無可奈時可無可奈 桃花任意向春開 低言細語稱公子 係囉─百年衿枕待奉陪 …… (急急)攜同玉手雲雨會 (吖吔)桃花陣陣泛香腮 (姐呀)你胸中梅花浮兩朵呀 引到我垂楊欲柳共 (黎喇)上天(?)台 …… (吖吔,姐呀)你好似神仙撐我過海呀 去到無名津口 抑或仙島既蓬箂 …… 」

加埋杜先生扮晒鶯聲瀝瀝,真係鹹到出汁。另點《紅樓夢》都有段,寶玉唔知邊度偷左本《西廂記》入園,想與黛玉分享(二十三回),黛玉邊睇得入神,邊罵「艷曲淫詞」。上次睇白先勇版《牡丹亭》,越睇越唔對路。學唐滌生《再世紅梅記》裡面李慧娘果句:「耳鬢廝磨 寧不動心」,戲曲雅則雖雅,但睇中年票友睇戲睇到如疑如醉,《牡丹亭》中「遊園」一段簡單講句即係「發綺夢」,睇住啲十八廿二既挑情戲,真係集體性幻想也。不過中國古典文學勁在「挑情」,做一段愛都可以寫四萬八千字。



至於音色,白驅榮把沙聲真係頂得住Rod Stewart。杜先生則音色廣,扮女角都可以好嬌嗲。至於唐健坦雖有研究,但民俗藝術一登大雅之堂則風味盡失。

講左成朝都未做正經野,係咁先。

Unknown said...

哈哈,《夜偷詩稿》邊度有得聽?咪話中年票友,我睇到都心郁郁…

但有樣野,一登大雅之堂,個feel真係唔同晒。那天在商務,除左支咪咩聲都收唔到,只收到區均祥先生的歌聲外,唔佑係咪同場地有關,聽落真係冇杜煥咁人佻皮,節奏也冇咁明快。

如果香港仲有甚麼茶樓有南音聲,我六點起身都去飲杯茶聽埋先返工!

梁寶山 Leung Po Shan said...

http://www.rthk.org.hk/rthk/radio5/tco/20070128.html夜偷詩稿
另上文錯字頗多,應是靡靡之音。
下次睇戲,真係早啲預埋你。

fjhval said...

宝山兄给的链接打不开,我在这里听的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YBCHR6grUA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