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和諧年代的言論自由——作為政治行為的空言
試想,試想,有一對伴侶,他們之間默契,可以各自「出外搵食」一夜情(但不建立長久關係)而不需要向對方交代。一直相安無事,直到某天,男方突然向女方提及他某次「搵食」的經過,女方難免會想:如果只是普通的一夜情,為甚麼要特別提及?即使他所說的是事實,都一定「有啲野」。又或者,某天女方突然高調向男方說:我沒義務向你透露我最近和甚麼人交往,你應該很清楚⋯男方難免也會想:她雖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我們的默契,但無端端突然高調說她沒義務,是否掩飾著甚麼我不能知的東西?
哪怕「言說內容」(enunciated content)空空如也,亦不代表「言說行為」(act of enunciation)本身沒有意義。日常對話裏,一方接收的信息,除了是對方「言說內容」的字面意義,亦無可避免包括「言說行為」本身所傳達的姿態,後者同樣是語言傳意的重要構成。如此構成我們都不陌生。農曆新年到親友家拜年總不會兩手空空,沒有曲奇餅至少也帶一梳蕉。主人 家總不會若無其事的把禮物收下,送客時一定會把禮物推回給客人,並說「來坐坐不用買東西,太客氣啦」,而作為客人卻不會從字面理解主人家,信以為真遵從主 人家的指示。相反客人深深了解,主人家所言說的內容是空洞的,其言說的動作純粹是拋出一個空洞但友善的姿態。回應主人家禮節的唯一恰當反應,就是拒絕主人 家,說句「少少意思,不成敬意」之類的話,禮物留下然後拜拜離開。
齊澤克zizek在其小書Violence裏提過一個八十年代初發生於當時南斯拉夫的小故事。話說當時有班異見學生,他們不滿南斯拉夫政府裝模作樣的偽選舉。有別於直接批評選舉的不公平,他們於投票日前夕出版了一份號外,大字標題說「共產黨繼續執政」!內容搞鬼地與官方媒體於公布選舉結果翌日的報道一模一樣,描述共黨如何橫掃千軍,只是時空錯亂地早了兩天出版!也不知官方有沒什麼藉口把學生懲治,但這番事先張揚的重覆說話,在時空錯置下便顯露出批判的刀鋒。任何說話都不單純是「言說內容」的傳遞,同時亦透露出言說者把自己置於自己所說之話的什麼方位,與之構成了什麼關係,尤其當話的內容是說了等如沒說。
不要膽怯的二律背反
香港獨立媒體網印發的六四特刊中鄧小樺於《父母們,不要膽怯——從呂大樂〈是否需要立即狠批陳一諤〉談起》一文(下稱〈父母〉)和曾瑞明在《明報》對之的回應〈孩子們,不要膽怯——從鄧小樺〈父母們,不要膽怯〉談起〉(下稱〈孩子〉)的主要論點,其實在標題都已說得足夠清楚:就是誰該如何講六四。〈父母〉認為鑑於今年出現陳一諤以學生會主席身分說「六四只有少少問題」(其時呂志偉還未在城市論壇發表「死幾多人才算屠城」的高論),作為父母的要鼓起勇氣向下一代解釋大是大非,別要「連要孩子尊重平民的生命都很難開口」。而曾文則要捍衛孩子言論自由,無論孩子對六四所說的是對是錯,質疑合理與否,「即使有人要再討論『事實』是不是事實,那也是好事,因我們會有機會反思自身,我們會更清楚我們的信念」。叫人勇於講說話,天經地義,兩篇文章究竟是兩翼齊飛地倡議言論自由,還是真正針鋒相對?
今年十五萬人出席六四燭光晚會,發表回應的最高級特區政府官員林瑞麟林公也只好說香港人自回歸以來繼續享有言論自由。言論自由在香港,還是人人稱頌的「核心價值」,至少沒人會在口頭上否定之。那末,在一個沒人否定言論自由的地方伸張言論自由,究竟是什麼意思?以上文「言說內容」及「言說行為」的區別看,兩文除了鼓勵父母和孩子勇敢說話,還在說什麼呢?
筆者也算是拉車邊的兼職教師,明白教師在教室內最渴望的不是學生說對得「叮」一聲的話,更多時候只是卑微地期待學生開金口。錯的也好,至少有讓教師與之開始對話的起點,這點絕對可以理解。但教室就是學生的全部世界嗎?除了有〈孩子〉文末所提及的知識分子名牌,社會還存在着有刑事案底(哪怕是在社會行動中被屈襲警或阻差辦公)者做不了公務員的規矩、正在潮爆的中國市場、有每逢下午六點正便高奏的骨痺國歌mv、有超值抵玩的各種中港交流學習團、有校內免費派發的China Daily、有溫水煮蛙的各式媒體、即將還會有四十八分鐘把人由西九運到廣州的「廣深港鐵路」,並附大籃子中港融合的鴻圖大計,諸如此類。
如果有所謂的「大勢」,這些例子恐怕還未足以構成「大勢」的冰山一角,對學生有啟發性的問題,除了有曾兄所提的「學生有否膽量公開批評運運領袖」,至少還應包括究竟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名牌」和這張天羅地網,何者令學生靜音的力量較高。戴卓爾說過「沒所謂社會這事(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society)」,與她對着幹的左派學者拉克勞與莫芙也說「社會是不可能的(society is impossible)」,意思都是絕對和諧並不存在,社會有矛盾有對立,歷史有未平反的冤情。
八九民運作為中國近代史上揭示中國社會政治深刻矛盾的其中一件最重要的事件,曾帶動香港人難得的政治意識,熱情投入各種政治討論和行動,除了是一宗未平反的外在事件,它更是銘刻在香港人的主體意識裏。近十多年一片全面北望的氣氛及年月洗刷,民運對香港的意義已逐漸變成標準教科書裏略略帶過的(另)一章節。眼巴巴看着如此變化發生,失落的不僅是一代人的經歷,失落的更是香港人(老嫩皆然)感受時代呼召,擔當歷史主人翁的機會。孩子不吭聲固然是問題,香港人的政治能動性及想像力難道不是至少同樣重要的問題嗎?明明兩者都是真問題,若錯把孩子的問題歸咎於激烈的爭論,無疑是判斷上的短路(short- circuit)。鄧文所伸張的父母一輩的言論自由,抽離其脈絡看,大路得有如期望年輕人孝敬長輩或讚美路不拾遺。但文章對香港的現明顯的迫切感,難道不是此時此刻迫切地需要的嗎?
鼓勵孩子說話,當然正確得如會自己說話的真理。〈孩子〉一文「毋須擔心異見會摧毁我們的普世價值」的說法,如果不是政治無知,就是不相關或不對題(irrelevant)。真正普世的價值未必會為異見催毁,可惜「不被摧毁」只是個低無可低的標準。銅版另一面就是普遍價值(永遠)不被落實。啟蒙運動的價值及精神,三百年來不錯被視為真知灼見(當然爭議也一直存在),問題只是歷史上沒幾個地方能夠切實執行——或者這才是今天要不怕陳腔濫調地繼續倡議的前提。「製造對立的文化工作者」的思維邏輯即使消失了,是否就等同有個一望無際的平原讓孩子的想法自由馳騁?抽離脈絡地強調孩子的言論自由,效果上能解決什麼問題成疑,更示範了透過短路製造虛假矛盾。
(political)sound of silence
如果嫌兩篇〈不要膽怯〉都叫人發聲,過於嘈吵,來點靜默好嗎?近來網上流傳着一批截圖(screen shot),難道不就是嫻熟地演繹了言說空白的政治姿態嗎?有網友在六四期間巡迴了一批內地網站或討論區,把它們在所謂「中國網站維護日」的首頁版面製成了截圖。什麼是「中國網站維護日」呢?就是內地政府以行政手段____(用什麼動詞請讀者自行判斷)內地的網站在六月三日至五日停止運作。這幾天裏,雖然網站的實際內容是被封鎖,有些網主卻不希望網友一頭栽在什麼「404錯誤」之類的系統信息,所以都自定了一些信息,例如「眾所周知的原因,本站暫停一天!預計6.5恢復」、或者「為了向大家提供更好的服務,進一步改善網民的上網環境,本站於6.4進行技術維修,對此給大家帶來的不便,敬請思考!」、甚至乾脆四個大字「關閉6.4」。
說實在,網主自定的信息,其實不比什麼「系統錯誤」、「無法連線」等多出什麼內容,「關閉6.4」這一例子甚至只是把網友所經歷到的用文字重覆一次。換言之,這些信息的言說內容幾乎都是空白和沒有內容。在內地網絡世界,關於六四的言論可謂寸草不生,在這m環境下拋出一個空白姿態,便構成了某種「sound of silence」。《文匯報》於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開天窗當然已是「sound of silence」的經典,香港像霧像花的「自由」,祝福與詛咒混得兩茫煙水,有幸有不幸,未有資格感受內地那種寒風凜烈的肅殺。
另一版本刊六月廿三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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